“花霞,你起来!昨夜我思来想去,想想脑袋瓜子胀大了三十倍,终于悟通了一个天大地大的大道理!你不听就太没天理了,赶快醒来!”风蝶影拉长了她与生俱来的、稍嫌童稚的声音——这点“不成熟”是她唯一肯承认、自我饮恨的缺点——一鸣惊人地朝她的表姊又拉又扯,附带狮吼的闹著、嚷著,一副不引人注目誓不甘休的模样,实在有违风蝶影的一贯形象。“你赖床?好!我马上四处去宣扬你的小名:阿花!阿花!阿花!”“三八阿花向花霞是三三八八的阿花!”“你皮在痒了,疯小蝶!”听了一夜春雨,直至天方肚白才倦极倚榻而眠的向花霞,很苦命的睁开她那双自娘胎里带出来的眯眯眼,这对迷雾般的双眸,使她看起来似乎很迷糊的样子,其实她的聪明机智不下于风太君,甚至心眼尚比风太君多一窍-听得懂风蝶影夸张的、独出心裁的话语,又没给她气得老一岁。“你是醒了没有?”风蝶影的大眼对上人家的小眼,不怎么放心的伸手去掀人家的眼皮,行为这般顽劣,一点都不体恤人家是天生的眯眯眼,不是故意装出爱困的样子,还说风凉话。“窗户要用窗竿撑开才见得了光,我看你的灵魂之窗也需订做两根窗竿才行哦,要不然老是看不见你的眼睛……咦,你在翻白眼瞪我吗?好好笑,看不出你也有眼白!”向花霞“努力”瞪人。“你是老太婆上鸡窝——”
“什么意思?”
“奔(笨)蛋!”“你才是老虎戴念珠——假善人!”风蝶影立刻张牙舞爪的反击。“人人称扬的真淑女,在你指月复为婚的“相公”面前便原形毕露,“寡妇心肠、晚娘手段”的欺压我、刻薄我、凌虐我!哦,我怎么会这样地不幸啊!办颜薄命,难道美丽也是一种错误吗?”还很有感情的挤出两滴眼泪来。
“天哪,做贼的喊捉贼!不行,我要吐了,恶!”她愈发惊逃诏地了。“你有了?”眼睛骨碌转的净往人家肚月复盯看。
“你才有了——神经病!”向花霞很淑女的幽然轻叹,一双迷蒙眼瞳飘飘然游移至窗外,远远地,疑真似假的好像听到了卖花声,“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诗中有画,画中有诗,多么浪漫、闲适、雅致的一种情境,全教这比真蝴蝶更爱欺“花”的疯小蝶给破坏了,时也命也,一是蝶一是花,向花霞啊向花霞,你命好苦哦!“阿花!阿花!”是可忍孰不可忍。“疯小蝶我警告你,你再敢叫我阿……那个……那个不雅的名字,我就三天不跟你说话。”“你三天不理我,我正好整整三天在你耳边叨叨念念:“阿花、阿花、三八阿花……”反正你不开口就不能骂人,阿——花!”风蝶影就是有本事气得人家哇哇叫,自己却依然嘻嘻笑。唯一的例外,就是段拂。段拂看她的表情,好像看到一个无聊、幼稚、没知识的小阿,或者,一只害虫!所以她讨厌段拂,讨厌得要命。“我终于悟通了一个天大地大的大道理——我之所以会那么不幸的和段拂指月复为婚,全都是因为你害的。”她义正词严,没半点开玩笑的直指表姊,揭发她的“罪状”。“你的不幸?呵,你的不幸?”向花霞喃喃道:“唉,人人都以为是段拂的不幸呢!”“君子坦荡荡,有话请直说,不要故作小人状。”“我不是君子,更不是小人,我实乃待嫁的闺中少女。”她摇头。“常言虽道“女子无才便是德”,但你也别蠢得男女不分、阴阳不明。”“只有男人能当君子吗?呸!我瞧你也是中了男人的毒。我偏要做个堂堂女君子,有话直言,并且要言不虚发。”才怪!报霞心头嘀咕著:你最小人了。“先不谈你和段拂指月复为婚有多么“不幸”,你说,我怎么害你了?”“想当初,也就是十七年前,你娘和我娘是很要好的表妹妹,两人同时有了身孕,一时兴起,两家约定“同生女作姊妹,同生男作兄弟,一男一女结成夫妻”,我们未出世就被爹娘指月复为婚了是不是?谁知不久来了一个会算命的道士,算出我爹命中无子,只有一双娇女。呸!这算命的若有灵,世上再无穷人!但在当时,我爹似乎有几分当真,认为我娘肚里怀的是凤胎,等到你出世,一看是个女娃,结亲的誓言就有几分作不得准,偏巧这时段伯父带著五岁的段拂来拜年,见我爹烦恼,开口便道“若生女娃,合该是段家媳妇”!这可好了,我未出世即已订了两门亲事,左右总有一方不落空,我爹也算用尽了心机,省得日后挑媳选婿的麻烦。可是,我何其无辜啊?不及落地就注定一生一世教段拂欺凌,你说,罪魁祸首不正是你吗?恨你不生为男儿身,误我一生好青春,你教我如何不怪你、不怨你?”风蝶影略显稚气的声音,夸大的语气,实在无法使人对她生气。“哦,我懂了。”向花霞垂下睫毛,笑意不知不觉的浮上嘴角。“我曾经怨叹自己命苦,父母早逝,不得不寄人篱下,今朝才终于醒悟自已是多么幸运啊,忝为女儿身,这才逃过了宿命的大劫。”“你不可以自怨自艾,爹娘待你和我这个女儿没有两样,还常说臭道士算得挺准,眼前不正是一双娇女吗?”小蝶忙不迭地出言安慰,使花霞倍觉温馨感人,她知道小蝶其实是一位软心肠的善良姑娘,但愿段拂懂得珍惜。“等等,”善良之后是本能抬头,她质疑。“最后那一句“逃过宿命的大劫”,那是什么意思?”
“没特殊意义,只是太高兴了。哦,段拂啊段拂,他接替了我的不幸,我真应该感激他的牺牲才对!”笑容充盈在她那双狭长而生动的眼睛里,忍不住咯咯笑出来。
“要不要我教你报答段公子的方法?”小蝶气呼呼地道:“以身相许如何?”
向花霞没来由的脸一红,啐道:“呸!你尽贬胡扯瞎说!”看她害羞的样子,小蝶像是发现了什么武林秘籍,忍不住一股子兴奋。“天灵灵地灵,风蝶影的鼻子最灵,嗅到了一股不寻常的气氛。害羞?脸红?这会是出现在向花霞脸上的表情吗?对一个皮有三尺厚的女人来讲,简直是一个奇迹!天灵灵地灵灵,风蝶影的神机妙算最灵,是谁造成这项奇迹?是段拂,是段拂。”
“小蝶,你别胡说。”花霞气急败坏。“段公子是你未来夫婿,我对此君若有一丝丝绮念遐想,我还有脸见你吗?又怎对得起养我、育我,对我呵护备至的姨爹和姨母?我……我还算是人吗?你快别胡说了!”
“瞧你紧张的。”
小蝶噗哧而笑。傻表姊,痴表姊,情急吐真言,自己却丝毫没发觉话里的语病。不敢对段拂有意,是深怕伤了小蝶和姨爹、姨母的心,不是讨厌他本人。总之,是不敢想而非不爱想。
百嘿,是不敢,不是不爱哦!一字之差,谬之千里。
看样子,段拂的魅力无远弗届,悄悄打动了表姊的寂寞芳心。
模了模自己的心,怎么一点也不痛?风蝶影难得用脑袋去深思这么复杂的问题,反正她对段拂少有看顺眼的时候,见了面,也不当他是“未来衣食父母”般的尊重,没故意踩脏他的新鞋算是给他面子了。她就是看不惯一个男人这样注重外表,衣服上连半点污尘、一点皱痕也没有,真怀疑他是不是一天至少换五次衣服?不然他怎么有办法随时随地的流露出“风流潇洒”的狗屁气质,教她愈看愈惹气!
敝不得,有“情敌”现身,对她的“长期饭票”虎视此耽、欲爱又止,她半但不难过、不生气,尚且笑开脸、睁大眼,等著看剧情往下发展。
“或许,我该自己编剧,事情会发展得快些。”她异想天开。某种神秘的感觉在她胸臆间发酵、翻腾,接著,她的眼睛眯了,历角向上飞扬,静静地、专注地,筒直是没安好心眼的直瞅著表姊瞧,看得向花霞没来由的心悸一下,彷佛有什么不良的阴谋诡计即将降临到她头上。“你……你一直盯著我看干什么?”不用怀疑,更无需猜测,若有事情发生,罪魁祸首铁定是全风雷山庄上下最不君子的“小人”——风蝶影是也。“表姊的外貌可美得紧呐!”她话风一转,色迷迷地打量起表姊来。向花霞的美是古典而优雅,一双细长的凤眼非但不成为缺憾,反而含蕴著教人无法抗拒的魅力,娇女敕的少女肌肤更是光润可人。她的个性也是讨人喜欢的,性情温和愉悦,机智而可爱。“你也很美啊!”花霞有些不安地见招拆招。风蝶影的美是属于另一种完全不同的典型。她秀容如玉,明丽似朝霞般耀眼,充满了春天的气息。她一点儿也不贞静,不是闺阁典范,但只要她住前那么一站,却教人无法不看她,不去注意她的存在。除了段拂,呵,那个该死的、目中无人的段拂!斑!她半点也不意外呢!
一个自命潇洒的男人教他如何不多情呢?身边若没几位红颜知己衬托,岂非不够倜傥风流,怎配得上他人半钦服半嫉羡所给他安上的“卧云公子”之雅号。她老早听厌了段拂的风流韵事。不外乎是与某名妓比一场风雅的琴艺高下,或比赛作对联;与三五好友偕歌妓游湖揽胜,下棋吟诗;更听说他为了成全一位穷朋友与名妓的爱情,大方的为名妓赎身;他陪母亲上山进香,众多名门千金为一睹他的风采,呼朋引伴、不辞劳苦的拥进山寺,教寺僧赚足了香油银……他的一举一动宛若天上最亮丽的一颗明星般引人注目,他的家世、他的风貌、他的才气,促使他年纪轻轻便成了名,成为一颗最耀眼的明星。优雅的段拂,合该有个闲适文雅的外号——卧云公子。高高的坐卧在云端之上,多么潇洒,多么孤高!“呸!这家伙最是虚假不实,倒真似一朵教人模不著边的云,而且是讨人厌的乌云,该叫他*乌云公子*才是!”风蝶影老是看段拂不顺眼,心中的不满自然会积愈多。“本姑娘早想*休夫*另谋良缘,奈何世俗难容,即使逼得他自动解除婚约,后果也教人难以承受,不仅我羞于见人,爹娘亦颜面扫地,总是难以两全,最好是……啊!教他犯下不可挽回的大错,我这个*受害人*只需掉几滴眼泪,那么爹娘自会为我作主,让他好看!”
但是,要段拂犯错,谈何容易啊!
段拂的品行好,谨守世俗规范,偶尔风流一下反而更见洒月兑,不是傻头傻脑的愣小子!呸,风蝶影听腻了老爹对段拂的百般赞扬,籍以暗示她的“幸运”,简直狗屁不通!她才不要一个自命风流的老公,日后若再起争端,谁来帮她?
这时代的读书人,不以嫖妓为耻,相反地,得到青楼名妓的倾心爱慕,倒被认为是一件风雅的美事,赢得同侪的羡慕。
是的,段拂是一位骚人雅士,虽然学过几逃谖家的武学,但做一名骚人雅士比做武林人士或商人都加倍地适合他。
骚人雅士自该匹配一位有才情、有慧眼,且肚里能撑船的贤妻,那么三妻四妾倒也和睦。风蝶影可做不到这点,她小气没气量,慧眼不识骚人墨客,段拂会的她一样也没兴趣,没法子夫妻唱和,“同床异梦”是未来可更知的噩运!
如果她鲁钝些,或虚荣贪财,嫁予“名人”倒也觉幸福。可是她活泼慧黠,调皮雅谑,当然不鲁钝;生来衣食无缺,养尊处优,更不觉段家的财势特别吸引人。她有思想,知喜恶,说不喜欢段拂就是不喜欢段拂!
风蝶影被祖女乃女乃安上一个“疯小蝶”的外号,却是疯得有个性,浑身充盈著一股形容不出的“劲”,她不野,是有劲。
段拂引不起她的热情,教她觉得没劲儿!
向花霞一直在注意她,瞧她的眼神闪烁不定,脸上的表情变幻莫测,不得不承认,她有时也无法了解小蝶,就提段拂和她指月复为婚这件事,那样有才情的一位夫婿,那么契合的一桩姻缘,别人求都求不来,她究竟有何不满?
若不是指月复为婚,凭她“疯小蝶”的外号,谁敢来求亲?
段拂那么善解人意,深知小蝶性情也从不妄加批评,更不强求她改变,对她总是耐心忍让、含笑以待,她上哪儿找第二个段拂?真太不知足!无怪乎雷洞春也要暗怨上苍的不公平,才子不该匹配才女吗?连她也……哦,不,不!她无所依恃,只是寄人篱下的孤女,怎能奢想飞上枝头作凤凰?
她羡慕小蝶的幸福,父母双全,良缘天送。她也著急小蝶的无知,太幸福了,所以不懂珍惜,稍有不慎将白白断送良缘。
哎,太幸福了,所以她飞扬跋扈,所以她满不在乎,不将段拂看在眼里,不把段家当一回事,这小蝶,真是……太天真了。
“就这么办!”风蝶影击掌扬声道,一时间眉飞色舞,似乎想到什么奇谋诡计可解决心中难题似的,得意洋洋起来。
向花霞暗叫不妙,小蝶的“阴谋”十之八九是教人无法认同的,她不以为这次会例外。先前提到段拂,显然她的“就这么办”与段拂有关。
“小蝶,”即使肚子饿得咕噜咕噜叫,她宁可忍耐片刻,也需开导小蝶别走错一步。“段公子乃是人中龙凤,将来前途无可限量,你若能抓他的心,且不提什么荣华富贵,他的温柔体贴就足够教你一生一世徜徉在蜜海中。”
“我不爱吃蜂蜜。”
“小蝶!你该知道我意思。”花霞尖刻的叫道:“女子之嫁,不就是求得一生温饱吗?丰衣足食而后知礼乐、知游逸,你何其有幸,夫婿品行高洁,言词恳切,他会伴著你一生快活,绝不用担心遇人不淑等等。”
“呸!*段乌云*喜涉青楼楚馆,当他老婆只有表面风光,其实是强颜欢笑,暗自饮泣吞声,那种*双面人*的日子才难过哩!”
“你呀,尽贬道听涂说。”花霞也听闻过段拂的精采绯闻,但“谣言”总是加油添醋,没三分真实性,以她对段拂的认知,打心底相信他仍是洁身自爱的好青年。
谣言止于智者,奈何小蝶对段拂早心存偏见,教她一而再的苦口婆心的劝导。
“捉紧段拂!小蝶,你再也找不到比他更好的良人了。”
“什么话!”她不加思索的说:“我偏不信这世上再没有比段拂优秀的人。”
“即使有,你不一定碰得上;即使教你碰上了,人家或许早已妻妾成群,或许垂垂老矣,或许心有所属,根本看不上你。”
凤蝶影彷佛给刺了一下,即回应道。“敢不敢和我打赌?我非找一个比段拂加倍优秀,而且尚未娶亲的青年才俊,教他拜倒在我的石榴裙下,一开你的眼界,如何?”
“老天!你简直是一根筷子吃莲藕——净挑眼!”
她反而笑开颜。
“早知晓你没恶意,完全是站在我的立场为我著想。”她半点不迷糊,善恶在心中。“换了堂姊洞春,嘿,我可要怀疑她存心激我叛夫,自己好趁虚而人。”
“小蝶,你又胡说了。”花霞尽责的规劝她,雷洞春不是平凡女子,父亲是庄主,本身又受宠于祖女乃女乃,不是她们可以轻易得罪。
“你怕她,我可不怕。”小蝶深抽了一口气,夸张的喊。“女儿家迟早要去捧别人家的饭碗,在自己娘家作威作福又能得意几时?有本事,找个像段拂这样的夫郎给人瞧瞧,人家才信她真是好命人!怕只怕,段拂也看穿了她“嘴如蜜罐、心如辣蒜”的本性。”这时,段拂倒成了她扬眉吐气的工具。
女人,你的名字叫矛盾。向花霞摇了摇头,叹了口气。
不过,她的警语倒真提醒了小蝶:段拂再怎么讨人厌,留著妆点门面总是好看的,太早“休夫”,被人指指点点可太不体面。
猎夫第一步:骑驴找马。
且记,你必须模清这匹“驴子”没有难缠的倔脾气,当你找到衷心喜爱的“良马”时,可以不惹麻烦的将他撵到一旁去,或者送人也行。
若能一举成功,又促成另一桩良缘,反过来赢得傻驴的莫名感激,才叫最高手腕,此招另有别名:得了便宜又卖乖。
问题是:段拂是一头傻驴吗?
“唉!”小蝶难得的唉声叹气。“如果爹不是突然病倒就好了。”风晓寒的思想开通,不像雷峒山那样墨守成规,极重门第、家风,万一老爹有个三长两短,一切由伯父作主,她可惨了。比起来,她真爱死老爹了!
“是啊,但愿姨爹早-康复。”
向花霞自幼寄人篱下,不管扶养人百般仁慈厚爱,自然而然便不像小蝶那般肆无忌惮,会早熟些,懂事些,知晓看人脸色,观望局势。
大家庭的生活不容易,若是家业庞大,权重一方,那么暗地里风云诡谲、明争暗斗的争权夺利是免不了的。风晓寒突然病倒,他的地位自有觊觎方久之人,正等著接手,雷扬是一个,风太君的侄孙叶武泉亦是野心勃勃。
报霞不免感叹。她不留恋这儿的锦衣玉食,渴望跳出是非,有一个完整属于自己的家。她祈天保佑姨爹早日康复,好人应该长命百岁的不是吗?
“老天爷,求求你大发慈悲,显显灵吧!”
“傻瓜!求天不如求良医。”小蝶心直口快,也掩饰不了内心的焦躁。
报霞隐含泪珠,抓著表妹的手,诚挚的、恳切的说:“小蝶,姨爹会没事的。太君出面,以她的名义请来一位有名的神医,若顺利,不出几日便到了。”
“真的吗?”
“你成天往外跑,所以不知昨日刚传出的消息。”
“不往外跑怎打听得到名医住哪儿?可惜“太湖医隐”人不在江南。你说的“神医”是真有其人吗?”
“当然是真的。有太君出面,天下有谁能不卖风雷山庄的面子!”话声高傲又不失端庄,施施然走进秀阁的年轻女子,一张略嫌方正的脸不够柔美,欠缺娇媚,却给人极有个性、凡事自有主见的强烈印象,正是风雷山庄的大小姐——雷洞春。
她身形高挑,不若江南似水柔情的娇娃,犹如能够上马射猎的北地胭脂。
败多人都说,她酷似风太君,不仅外貌相若,连个性、作风都相像。她听了之后,私心窃喜,自信大增,择夫的条件也更高了。
小蝶一见她便没好气,尤其讨厌她一开口便风雷山庄长、风雷山庄短,便讥讽道:“雷大小姐也学会听壁角了,不愧是本庄引以为傲的才女,学什么都比别人快。”
“小蝶!”花霞睁大了眼。
雷洞春自不跟她一般见识,显得没气质,不似名门闺秀。她亲切的直视表姊妹两人,牵动唇角,泛出一抹笑意说:“都日上三竿了,问丫头才知你们至今未用早点,这可怎么好呢?婶娘忙著照顾叔叔,我身为长姊,自然该多关照你们。来人!”话落,两个丫鬟手捧食盘,敛眉垂目地走了进来,中规中矩的请安,将一碗碗的早膳轻手轻脚地排放于桌上,以目请示大小姐,雷洞春挥个手表示没事了,她们再次请安,敛眉垂目地退了出去。
“丫头笨拙,或许不合你们口味,两位妹妹请勿见笑,将就用些,千万别饿坏了自己,增添婶娘的烦忧。”
“多谢姊姊。”向花霞以笑脸还笑脸。
“妹妹太客气了。我还有事,先走一步。”
雷洞春是重要的人物,重要的人物总是忙碌、忙碌、忙碌,祖女乃女乃要她陪伴,母亲需她帮忙持家,自然没空坐下来闲聊著,她做不来无所事事的闲人。
“等一等,洞春姊,”小蝶仰著脸,含著忧,清晰的低语。“太君请来的神医,真有本事治好父亲的病吗?”
雷洞春的神色沉静中流露著深思。
“叔父的病来得突然、来得古怪,群医束手无策,太君才不得不卖老面子,托人请来这位大夫,若是连他都断不出病因,我们只好听天由命了。”
“他是谁?”难得见洞春对一名郎中流露出敬仰之色,小蝶不仅好奇,更为父亲的病情增添几分信心。
“他嘛,”雷洞春微笑著。“是个神秘人物,行踪飘忽不定,曾经受他救命大恩的人给他取了一个外号:白云公子。”
白云公子!!
又是云?风蝶影撇了撤小嘴,八成也是段拂一流的无聊男子。
“既称公子,想必年纪不大,学医之人极重经验,他真的可靠吗?”还是向花霞想得实际些。
风蝶影的笑容收敛。“可不是。父亲的病可经不起折腾。”
“对资质平庸的郎中而言,数十年的经验或许可以使他们临老被人尊称一声“良医”,然则,“神医”却是天生的,是奇葩、是异卉。”雷洞春的眼眸放出了光彩,熠熠生辉,竟使她那张不怎么动人的脸庞显出迷人的姿韵。“白云公子正是天纵一代神医,据知,他的尊翁乃是名震黑白两道、官商争相结纳的奇人楚狂生,这名字一直到今日仍然是武林中的传奇!他纵横江湖四十年,精通医卜星卦,武功盖世,至今无人能与之匹敌,晚年收了两名徒弟,大徒弟习得一身好武功,再传徒于威远侯杜放鹤,二徒弟正是江南赫赫有名的*太湖医隐*秦守虚,收徒龙湖是*青龙社*的少主,最后女儿也嫁给了他,成为一段佳话。”她默然片刻,眼底有一抹不易察觉的羡拓,因为她听说那位幸运的少主夫人成天张牙舞爪,并不具备什么妇德。然后,她笑了,更坚信自身的优秀定有良缘来相就。
“说下去啊!”小蝶催促。“谁要你说那么多?我只想知道白云公子的事迹。”
雷洞春惊怪似的翻了个白眼。“树有根,水有源,白云公子可不是石头里蹦出来的,你如此轻易听闻他的身家来历,当然不觉有什么了不起,可知家父费多大工夫才打听到的?”
“我总认为一个人的家世并不是最重要的,俗话说“家有斗量金,不如自己有本领”,而白云公子的“本领”如何,对我来说可比他的辉煌来历重要百倍。”明知她最重家世,小蝶仍是直言无讳的说。
“你存心颠倒因果。没有楚前辈那样的爹,怎能成就白云公子一身艺业?”
“好吧,算你有理。不过,我倒想请教,你们调查人家费尽了工夫,除了知道他姓楚,外号叫白云公子,可查到人家的真实姓名?”她马上反将一军。
“你……”雷洞春气结,一拂水袖。“我还有事,失陪了。”
“不送,不送。”小蝶朝她的背影扮个鬼脸,直到不见她踪影,才嘻笑开来。“哈!我赢了。听她吹了半天谎话,到头来连人家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活该教我一听便捉住了错处,可没险再多待一会儿。”
“这样做,你有什么好处呢?”向花霞拧了一下眉。“堂妹妹间互相斗法,给人瞧见,徒然增添笑柄。”
“你笑吧!”她嘟嘴。
“好妹妹,我怎会笑你呢?只是好言劝你不要意气用事,这对你没有好处。像现在,你把她激走了,自己也听不到白云公子的进一步内幕。”
“得了!我保证雷洞春所知道的就是那么多,了不起再多知道一点白云公子曾医好某某位大人物,而且是加油添醋后的浮夸之言。”
“庄主行事谨慎,不轻易被浮夸之言所蒙骗。”
风蝶影耸了耸肩。“我相信大伯,却怀疑堂姊。方才你没注意到吗?一提到白云公子的辉煌身世,她那副垂涎欲滴的样子,很显然的,这位神医将是她下一号目标。”
“你少缺德了。”自己却也忍不住笑出来。
“哈,”这回输到她笑了。“爹爹即将康复,又有好戏可看,真所谓*双喜临门*哪!”笑容荡漾开来,她那张表情多变化的脸庞顿时显得既刁顽又可爱,浑身带著那样不可抗拒的奇异魅力,竟使向花霞有些怅惘起来。
她彷佛有些明白,段拂明知小蝶不是贤妻典型,却从无悔婚之意,为的是什么。
小蝶的笑容明朗动人,眼光坦率清澈,她一身的劲儿,满脸的丰富表情,从来也不矫揉造作,她或许不贞静,却拥抱最纯的真!只要不是太假道学、太世故古板的人,迟早总要喜欢上地的。
报霞研究性的望著她,无由地,心有灵犀地闪出一抹意识:
“段拂,一个与我无缘的名字。”
***
逼沙金屑软如苔,曾步空王宝筏来。九品池中铺作地,只疑赤足踏这台。
屠隆元《千步金沙》
甭悬于碧海蓝天之间的狭长岛屿,普陀山,是四大佛山之一,以山而兼海之胜,不仅佛法昌盛,海盗亦猖獗,寺庙常遭焚毁占为山寨,几度官兵征讨,总算维持表面上的平静,香客朝山拜佛兼可一览名胜。
东面的海滩,亿万年来海浪挟沙,磨洗淀积而成金色地毯般的沙滩,素有赤足“千步金沙”而脚不沾滞的美名,是看海观潮的好地方,是漫无思绪、快乐游步的好所在,可惜,知己者少,向佛者多。
只见白浪滔天,茫海遥望无边,水天浑然一色,远处帆影点点。
楚少-的心随浪高,逐潮涌,赤足游走于金沙上,任海风吹乱他的乌丝,拍打他的白袍。心中此刻但愿化为一尊盘陀石,没有生命,如此就没有烦恼。
“果真没有生命就没有烦恼吗?今生的情障不去,来生再次牵系又当如何?这无尽的相思情愁几时去休!空悔多情,空悔多情!奈何无情的人世了无生趣。”
他的心绪乱如海浪,一波又一波,几时平休?
““美人如花隔云端,上有青冥之长天,下有绿水之波澜。天长路远魂飞苦,梦魂不到关山难。长相思,摧心肝。””念著、吟著、感觉著,他的脚步蹒跚了,宛似有千斤之重。自己的这一片心如何安顿?这一份情如何才能熬过?
相思之苦,尝受方知啊!
““人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李太白啊,李太白,莫非是你也曾尝尽相思滋味,方写得直透入灵魂深处,*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可是,不相识真的就没有遗憾了吗?”至少,他从不后悔与她相识,且爱上了她,只可叹,“侯门一入深似海,从此萧郎是路人”。从一开始,他便深晓他们之间无缘,他理智的克制自己澎湃欲涌的情感,独自情伤。
他本不是多愁善感的人,只是独来独往惯了,人在独处时,总是容易想得太多,倒不如忙碌些可以转移注意力。
但他能做些什么?自我放逐于离岛,筒直存心拥抱情愁不放。
一不参禅,二不拜佛,目光不时望向海的那一边……
“楚公子”
清朗高亢的女声不受潮浪掩没,人耳清晰,楚少决转身,不动声色的望著来人。
“我就知道可以在这里找到人。”村姑打扮的年轻女郎,跑了好长一段路,依然神色自若,气也不喘一下。她有著村姑特有的褐色皮肤,像蜜一般透出诱人的光泽,明媚的大眼睛闪烁著智慧与成熟的神采,令她的面容看起来更加甜蜜,真个是荆钗布裙却不掩其天香国色。
她说她叫樱吹雪,楚少-信了。
她说她是船家的女儿,楚少决微微一笑。她家的确有几艘船,由其兄长经营,她自己照应一家客栈,用了两名很伶俐的夥计。楚少-就住宿“立雪客栈”,为了这个“雪”字,他毫不犹豫的住了进去。
败快地他内心有数,樱吹雪不是普通的村姑,至少她美得不像一个村姑,气质不像。
“楚公子,有人打内地捎信给你。”樱吹雪笑盈盈地递出一封密封的信函。她有两名很伶俐的夥计,却自已跑这一趟远路,只为了送一封倍,而她明知他天黑后总会回客栈……楚少-不愿多想,他绝不会再自作多情,绝不。
樱吹雪珍惜和他在一起的每个机会,即使只能瞧瞧他的背影,一整逃诩感觉特别快乐。她尤其爱看他的表情,即使他往往面无表情,也不时令她看得发呆。
一个谜样的男人!
一个面容清俊、形容高雅、气度恢宏、身世如谜的男人。
她凝视他,忍不住心神飘忽。“他来自何处?这封信将把他招向何方?他的天地广阔,四海飘泊,又有哪个女人可以令他驻足停留?”
猝然,一个念头在她脑里闪过:我为什么不偷偷随他去呢?
义兄逼婚,她何苦坐以待毙?
楚少-看完信,心烦的随手一揉,化为灰屑飞了。
“好厉害!”她咋舌道,更加坚定了决心。跟这么厉害的人在一起,义兄又能奈她何?
“公子可是要离去?”
楚少-没有多言,只是点个头,越过她朝客栈方向而去。
樱吹雪正好尾随在后。“我知道你是位大夫,是不是谁生了病需要你去……”
他蓦然转身,看著地,眼光幽冷如寒泉。
“谁准你翻我的行囊?”
“我……我不是有心的。”在他的凝注下,她竟有些胆怯、瑟缩。“前几日替你打扫房间,从你的行李中摔出一本书,我捡起一看,是本手抄的医册子,这才猜测你是位大夫。”怎么了?樱吹雪,你向来天不怕地不怕的。
他注视若她,不信任的注视著她。她的心一阵颤抖。
“公子何以如此看吹雪?”
幸托名字中有一个“雪”字,教楚少-的目光柔和下来,不再相逼,转身离去。吹雪静静尾随,好半天不敢再多言,只能深深地望著他的背影,那么挺拔,那么俊秀,像是一座永远屹立不倒的山峰,伫立在她的心头。
一时间,她对他充满了强烈的崇拜和仰慕,竟将原先对他的那份胆怯与瑟缩都赶到九霄云外去了。
“不必有人传说,更无需上内陆打听,第一眼瞧见你,我已认定你是卓然不凡的大人物。告诉我,谁这样大的面子,能千里迢迢请动你前去为他治病?”
他清冷一笑。“*功名眉上锁,富贵跟前花*,说什么大人物?不过是江湖浪迹一沙鸥。”脚也不停的走了。
“不!”她在他背后高声大喊。“你故意不说,因为你瞧不起一名卖酒女!文绉绉、拐弯抹角的,怕我自惭形秽吗?你放心好了,我樱吹雪行得正、坐得稳,没什么可羞的,你乾脆说一句*樱姑娘,你无需知道*,我自不敢厚颜烦扰。”
“你不必激我。”楚少-没给她唬过去,抛下一句。“真想知道也无妨,我此去风雷山庄为二庄主治病。”
樱吹雪目送他远去,竟是没有再追随,成为一座化石般孤零零地独立金沙滩。
“风雷山庄,”她呢喃自语。“老天,是风雷山庄。”她的脸色惨白,眼睛发红,凝视著那广漠无边的大海,有时平静,有时翻腾,浪花滚滚,云天苍茫,而她,却是什么也没看进去。
她只是出神的看著、望著,似乎陷进了一种虚渺的沉思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