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牌时分,船靠上了平湖门码头。
天下承平已久,但行旅的管制并未完全放松。
湖广布政司已划分为湖南湖北两省,武昌就是湖北的省爱。
这里驻有两支大军,满清八旗中混编有蒙古八旗兵;至于汉军八旗,则派至荆州一带防守。这里,是满人的天下。
客船一靠码头,由军政双方组成的检查人员登船查验,旅客未经检查不许登岸。四十余名由下江来的旅客,秩序井然地接受盘查,整整花掉半个时辰,尚称顺利,并未发生意外。
范勋提起小包裹,踏上了嘈杂的码头,不远处的城门楼像怪兽的巨口,川流不息地吞吐着人潮。
沿忙碌的码头向里左望,里面的汉阳门更是人潮汹涌。
包远些,三层高外圆内方的黄鹤楼像个巨人,俯视着滚滚奔流的大江。
他的确有点紧张,因为他知道自己所到的地方不寻常,武昌不是江湖朋友可以称雄霸道的地方,这里是浪人亡命的禁地。
在检查期间,他已嗅出危机,虽然已经平安过关,但心中一直感到不踏实。
心中有鬼的人,风吹草动也会惊疑不安。
他觉得那些公人似乎特别留意他,难道自己的行踪泄露了?按理应该不会引起官府的注意,这里没有人认识他。
武昌是三霸天的地盘,这三个满手血腥的刽子手威震江湖,但只要没有把柄落在他们手上,其实也是无须恐惧的。
他随人潮涌向不远处的城门口,有意无意地扭头回顾。
一对村夫妇打扮的人,距他约十余步,正神色安祥地随着旅客跟来了。再后面,两位粗壮的水客,背着行囊低头赶路。
他满意地笑笑,脚下一紧。
城门左右榜示处,贴了不少榜文。
有些榜文分别以汉满文书写;有些纯以汉字写成,有些在重要条文上加上朱笔,有些已剥落不堪,文字难辨;有些榜文缺了头尾,是被人故意撕掉的。
通缉榜文甚多,有些附以图形。但比起其他县市,武昌这种通缉榜文算是最少的了,这表示武昌这座湖北的首府,治安情形十分良好,也表示破案率极高,能逃月兑法律的要犯甚少。
他走向城门口,目光刚落在不远处的新贴榜文上,便发现迎面而来的一位青衣大汉,挡在他面前劈面要撞上了,他本能地止步,警觉地注视着这位来意不善的人。
大泊年约四十上年,高大粗壮,生了一双有利簇般冷芒的三角眼,前额剃得油光水亮,后脑吊着两尺长的猪尾巴辫子。双手抱胸,叉开八字脚屹立如山,挡住了去路,三角眼不转瞬地、阴森森地狠盯着他。
他一看就知道这人不是好路数,但出门人百忍为先,他卑谦地欠身笑笑,侧移两步回避欲行。
大汉巨手一伸,将他挡住了。
“留步,老兄。”大汉阴笑着说:“从九江来?你的同伴呢?”
“从九江来?不。”他陪笑:“在下从黄州来,单人只影,没有同伴。”
“哦,贵姓呀?”
“小姓范,范勋。”他谦和地回答:“请问大爷有事吗?大爷一定是认错人了。”
“姓范,不姓崔?”大汉眼中有了疑云。
“在下的确姓范,好像这辈子从没遇见过姓崔的人;南方姓崔的好像很少。”
“很少并不是没有。你走吧。”大汉向他挥手,目光转向刚并肩越过的另一位中年人:
“你最好真的姓范。还有,在本城,给我放规矩些。”
“是,是,大爷。”他惶恐地说,紧了紧包裹,举步匆匆移向城门口。
城门口内外,散落着不少闲来无事看人潮的人,这些人神色悠闲,但犀利的目光真令人心中生寒。
他远离了城门口。后面,那对老实的村夫妇快跟上来了,两位粗壮的水客,正谈笑风生超越了村夫妇。
悦来老店是平湖门的老字号了,旅客大多是往来上下江的水客,品流复杂,高尚的客人极少光顾这种龙蛇混杂的老客栈。
范勋住进西字的客房。
这座院全是单间,算是中等的客房了,但南道里客人进进了出,人声嘈杂,一股汗奥在空间里流动,新来的人,需久久方才适应。
店伙送来了一壶茶,客气地替他斟上一杯,接着用手指沾了茶水,在桌上写了一行字:
“店中走狗甚多,言行千万小心。饭后,井栏旁有人照应。”
院子靠北的角落,就是西院客人使用的水井。
客店不供洗濯用水,洗衣袜必须自己动手。
晚膳罢,他捧了水盆到井边洗濯衣裤。
罢到达井放下木盆,先到的客人中,有一位赤着上身的魁梧大汉,将拉上的吊桶向他面前一搁,左手拇、食、中三个指头一扣一伸,笑吟吟地说:“先给你,请别客气。”
他左手徐徐卷起右手的衣袖,然后将辫子熟练地盘在头上,欠身道谢:“谢谢,在下深领盛情。”
水倒入盆,他就在外侧的青石地面蹲下,用皂角洗衣。
大汉也在他对面占了一席地,一面洗衣,一面用只有他才能听到的声音说:“奇怪,好像你已经被走狗们钉上梢了,是不是在路上露了形迹?”
“那怎么可能?上船是夜间,沿途我一直就没离开客舱,其他的人更是小心,不可能露了行藏。你是……”他也用只有对方才能听到的声音说。
“兄弟姓梁。”
“哦!失敬失敬!”
“好说好说。今晚准备离开,你的人兄弟负责通知他们,四更末动手,留心暗号。”
“这么急迫?”
“你们的确被人监视了,不走不行。进城时,可曾发现不寻常的事和可疑的人?”
他将那位神秘大汉拦路盘问的经过说了。
“糟广姓梁的大汉说:“他们必定已经知道崔二爷要来,可恶!一定是我们内部有了奸细。”
“崔H爷?蓝鹰崔瑞云!”他吃了一惊:“你们怎会与天地会沾上了?”
“是该会主动与咱们连络的,崔二爷就是专程前来商谈结盟事宜,要求参予这次集会……”
“上次天地会几乎全军覆灭,就坏在他们内部有了内奸,我们如果与他们结盟,后果极为严重。梁兄,请火速转告褚五爷,赶快停止活动。”
“这个……”
“请相信我的判断,错不了。”他极为肯定地说:“还来得及,明天,我得尽快离开。
姓常的畜生名震天下,出身年大将军门下,而且他认识崔二爷,恐怕他早就知道崔二爷的一举一动,布下天罗地网等我们了,我可不愿白白赔上老命。”
“可是……”
“一句话,我明天走。”他愤愤地说,拼命猛搓衣服:“五爷如果早些告诉我这是蓝鹰那家伙的主意,我也就不来了。”
“好,兄弟把话传到,等我的消息。”
“不管你是否有消息,我明天一定走。树大招风,天地会沾不得,他们气候未成,目前不是与他们结盟的时候,你明白吗?”
夜来了,客店中人声渐止。
二夏天,一名店伙肩搭抹布,提着一只大茶壶,哼着小调,沾走廓走向西院。转过通向西院的甬道,发现廓下一盏灯笼光度黯淡,本能地止步,歪不脑袋从下面的风孔察看里面的蜡烛。
牛油烛是完好的,并未燃完,但烛蕊侧方,好像有一只不算小的飞蛾死在一旁,压着了烛蕊,难怪烛光走了样。
发现问题的所在,必须摘下灯笼取出蛾尸,手刚伸,便感到耳门一震,茶壶月兑手,人也失去知觉。
范勋一直在房内等消息,等到三更初,仍不见有人前来传讯,他只好往床上一倒,和衣人睡,连鞋袜都不月兑。
朦胧中,突觉灯光大明。
房内点的是菜油灯,睡前他已将灯蕊压下,仅留一星灯火,怎么突然自行大明的?
他警觉地惊醒了,倏然挺身而起。
他倒抽了一口凉气,奇快地从枕下抽出一把长剑,滑下床来。
桌旁站着一个人,背着手含笑注视着他。
灯光下,这人的身影似乎显得特别修长,顶上戴了瓜皮小帽,一袭飘逸的翠蓝色长袍,腰带上插了一把竹骨摺扇,右面悬了一只悲翠如意,流苏直垂至膝盖。
人也长得帅,剑眉人鬓,大眼神光炯炯,经过细心修饰过的一字胡,脸色泛着健康的肉红,笑容和蔼,风度极佳,真像一位功成名就的地方名流仕绅。
“范大鹏,你认识我吗?”不速之客含笑问。
对方一口就叫出他的真名,他想赖也赖不掉了。
“听说过你这号人物。”他无可奈何地答。
“在九江你混得不错。”
“马马虎虎。”
“在等褚五爷的信息吗?信息不会送来了。”
“你……你打算怎样?”
“我神龙常宏不是不讲理的人。”不速之客笑容依旧:“我也不希望与你们这些江湖亡命作对,只对阴谋结党图谋反叛的人有兴趣。我不管褚老五把你请来武昌有何贵干,只要你明天在公堂之上,否认与诸老五有往来,我就放你一马,如何?”
“条件倒是很优厚的。”他冷冷地说。
“的确优厚。”神龙常宏点头笑答。
“那么,我就成了反清复明志士们中的叛徒,我雷霆剑范大鹏今后,只有隐姓埋名见不得人了。”
“这又有什么不好?”神龙常宏把灯蕊挑亮些:“大明皇朝亡了几十年,隐姓埋名选世的故明遗老多得很,他们还不是活得好好地?总比脑袋挂在城门上示众好得多,对不对?”
“呸!你这满奴的走狗!”他切齿大叫:“你出身年羹尧门下,姓年的是怎么死的?你不替故主报仇,反而替满奴屠杀忠义之士,你到底是不是汉人?”
“不错,我是汉人,但我看到的是,大明皇朝治下的武昌,当时是如何残破模样。而如今,人人丰衣足食,人了增加了甘倍,治理武昌的官吏仍是汉人。”
“你,一个江湖亡命,往来九江武昌自由自在,不犯法谁也管你不着,如果我未能获得你与褚五勾结的确证,就不敢动你一根汗毛。”
“范大鹏,不要妄想用什么民族大义来打动我,我告诉你,”神龙常宏脸一沉,声色转厉:“我外曾祖父袁公崇焕,公忠为国一代长城,结果是被昏君奸臣所陷;满门诛绝传首九边,而导至军心涣散,国本动摇,朱家暴虐皇朝天命告终。
“我常家列祖列宗,没有什么有负朱家皇朝,朱家皇朝对我常家却是恩断情绝,所以,谁要是提起反清复明,常某发誓要他肝脑涂地。
“姓范的,你是丢剑就擒呢,抑或是希望像拖死狗般拖出去?”
“范某”
“在下念在你是一条好汉,所以对你客气,你如果不知自爱,哼!”
“告诉你。”范大鹏拔剑丢掉剑鞘:“天下间想要我雷霆剑范大鹏丢剑就死的人,尚未生呢。范某为保持大汉男儿的豪勇气节,要死也死得轰轰烈烈。常宏,我雷霆剑范大鹏在民族大义之前,向你要求公平决斗。”
“你还不配。”神龙常宏淡淡一笑:“你要两湖浪子梁家麒传给褚五的日信,在下完全知道了”。
“你反对与天地会结盟,自称大汉男儿而不以朱家皇朝遗民自居;因此在下并不憎恨你,而且对你颇具两分敬意,所以给你一次全身的机会。”
“既然你不领情,执迷不悟,那么,在下也无能为力了,碰你的运气吧,再见。”
房子本来是开着的,但见神龙常宏的身影,像无形质的幽灵,保持面向内的姿势,冉冉退去眨眼即消失无踪,似是突然飘浮隐没,顷刻幻化。
雷霆剑只感到毛骨惊然,感到冷气起自尾间,迅速沿脊梁向上导升,终于浑身发冷,惊然震骇。
菜油灯光焰摇摇,死一般的静。
他弄不清神龙常宏为何退走,听口气,决不是有意网开一面纵他逃生,更不是基于民族大义而放他一马。
外面声息全无,静得可怕。
终于,远远地传来了四更正的更鼓声。
他得走,外面好像没有人,时不我留。
“啪”一声响,他用剑打翻了菜油灯,房中暗黑,他迅速闪出房外,到了走廓下。
院子里空荡荡,下弦月高挂在中天,景物一览无遗,整座广阔的客店黑沉沉,声息全无,静得反常。
廓下几盏灯笼,发出暗红色的光芒,每一间客房皆门窗紧闭,寂静如死。
对面厢房的瓦面,站着一个黑影,不言不动像个鬼魂,所佩的腰刀刀把嵌有宝石,映着月色光芒闪烁。
他心向下沉,知道大事不妙。
“志高兄!纪贤弟……”他突然凄厉地大叫。
走廓尽头有人影移动,一阵闷响,四个僵硬的身躯被人推跌入院子里。
是随他一起下船的一对夫妇,和那两位伪装水客的大汉。
四个人手脚并未上绑,但浑身僵硬像是死了。
他绝望地叹息一声,举步踏人空旷的院子。
木立瓦面上的黑影飘然而降,好美妙的平沙落雁身法,落地无声,轻灵飘逸点尘不惊。
“铮!”金鸣隐隐,有如九天龙吟;宝刀出鞘,月光下冷芒如电。
好锋利的宝刀,似乎森森刀气远在丈外便逼髓彻骨。
宝刀的主人身材特壮,比神龙常宏粗壮得多,稀疏的乱虬须,高颧骨突眉毛。上身穿了一件掩心背甲,正中的图案是一只狼头。
“金刚克图!”他用抑止不住的颤抖嗓音低叫。
大清派驻在武昌的武将,满蒙籍的比例是三与一之比,当然主官必定由满人领任。
蒙古八旗的武将,在京师以外的防军满清八旗任职,乃是极平常的事,在京师就不会有这种现象了;京师的满、蒙、汉、甘四旗,界限分明极为严格。
克图,一听就知道是蒙人的名字。
“你应该认识我,不然就不至于闯到武昌来。”金刚克图用纯熟的汉语说,标准的官话毫不含糊:“常老兄不希望你上法场,所以我成全你。上!”
雷霆剑一咬牙,挺剑逼。他知道,这里就是他横尸的地方,神龙常宏很够朋友,让他死得轰轰烈烈。”
如果被捉人官,铁打的金刚也会被折磨得不成人形,能决斗而死,这是练武人求之不得的最好归宿。
存必死之念的人是最危险的,金刚克图当然不敢大意,宝刀一领,拉开了马步。
拼命单刀,金刚克图有如暴虎过河,毫无走位寻瑕蹈隙的打算,正面迎敌无所顾忌。
一声沉叱,雷霆剑奋起进击,剑吐千朵白莲,人剑俱进发起空前猛烈的抢攻,剑虹急剧吞吐,压力万钧,剑上风雷骤变,一剑连剑了无穷尽,步步进逼狂野绝伦。
金刚克留守得严密,宝刀上下翻飞,把漫天彻地连绵涌来的电虹一一封出偏门,沉着地徐退,在一阵刺耳的刀剑碰撞声中,有惊无险地封住了雷霆剑的凌厉狂野十八招,退了七八步接近了院角。
最后爆发出一声震耳的清鸣,火星飞溅中,雷霆剑斜退八尺,攻势已尽。
金刚克图也多退了两步,背部距墙根不足三尺。
“果然不愧称江湖第一剑手,雷霆剑名不虚传。”金刚克图镇定地说:“可惜,你已经没有机会了。”
了字未落,刀光似电,行石破天惊的雷霆一击。
“铮!”雷霆剑架住了第一刀,剑上的真力已大不如前,雷霆十八剑已耗掉了一半真力。
刀光再闪,从斜方向闪电似的掠到,人已贴身。
雷霆剑已没有先前灵活,大喝一声,挫身、错剑、反旋、回敬,连封带打一气呵成,从刀光下切人,招发“雷耀霆击”,剑光直发,然后反旋而人,身剑合一撞人对方的宝刀空隙中,要拼个两败俱伤同归于尽。
金刚克图不上当,而且早就算定他必定作同归于尽的聪明打算,所以一声长笑,刀光一闪,人影似流光,远出丈外去了。
就这一笑一错刀的刹那间,刀光已从剑虹的侧上方闪掠而过,恰好从剑招的间隙中出没,神乎其神的月兑出险恶的纠缠。
雷霆剑冲出三四步,嗯了一声,用千斤坠稳住了马步,左手掩住右肩,吃力地转过身来。
“你还有余力自裁。”金刚克图冷冷地说:“你是本座在江南所碰上的最佳剑手,惺惺相借,你还等什么?”
雷霆剑右肩的血,从指缝像涌泉般渗出。他游目四顾,周围静悄悄的,除了不远处躺着的四具同伴尸体,不见有其他活人。
“我该逃走!”他想。
如果他逃走,客店房舍多,上屋也不难月兑身,金刚克图一个人,想追上他谈何容易?
但他心中明白,附近必定潜伏着不少高手中的高手,想月兑身恐怕比登天还难。
“罢了!”他叹口气说:“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范某这条命,不要也罢,咱们来世再见。”
他强提余力,徐徐举剑,镇静地反握剑把,左手扶住了剑身。站稳马步抬头举剑,锋尖徐徐贴上了胸口。
下刺自裁,由于伤不在要害,死得十分痛苦,如非勇敢的人,不敢使用这种手法自裁,宁可以剑支地,锋尖上插刹那间直贯心房,便可立即身亡,减少痛苦。
金刚克图收刀人鞘,庄严地扶刀肃立。
“砰”一声大震,一间客房的房门轰然倒坍,一个快速绝伦,依稀难辨的人影,狂风似地刮出房外,卷人院子,冲向剑尖正向下沉落的雷霆剑,喝声先一刹那到达:“住手!要死就得死在对方刀下。”
金刚克图反应奇快,迅速拔刀截出沉叱:“原来你也是一个……哎呀……”
一个黑而大的物体,已砸上了金刚克图的胸口。是一个盛满水的大茶壶,金刚克图成了个落汤鸡,眼前模糊,弄不清是啥玩意,吃惊地后退。
一声怒啸,院门口人影电射而来。
雷霆剑的身影,已从院中消失。
庞大的黑影,奇快地跃登对面的屋顶,恰好碰上屋脊后面闻警长身而起的三个人影。
“打打打广架住雷霆剑的黑影大喝,左手连扬。
三个人影骤不及防,黑夜中也看不到奇快绝伦的暗器,听到喝声已来不及闪避,同声大叫,几乎同时摔倒在屋脊上,有一个骨碌碌向下滚。
等两侧埋伏的人闻警截出,救走雷霆剑的人已经失踪了,轻功身法之佳,骇人听闻。
客店的秘室中,神龙常宏带了四位随从,与金刚克图及四名手下,轮番察看桌上的三枝铁翎箭。
金刚克怒容满面,咬着牙说:“常兄,我对你们中原的武林道不熟悉,你得找出这些小箭的主人来,上天人地我也要把他揪出来化骨扬灰,混帐东西!居然在我金刚克图眼前,把要犯劫走,那还了得?不把他化骨扬灰,难消这奇耻大辱,常兄,到底是什么人敢如此大胆?”
“这铁翎箭长仅六寸,可作袖箭使用,但救走雷霆剑的人,是用手劲发射的。”常宏毫不激动,镇定地分析:“他知道你穿了护身甲,所以不在你身上浪费暗器。如果他射你的五官,克图把总,你恐怕活不到现在了。”
“常兄,废话少说,我要知道他是谁。”
“天下间使用这种短小铁翎箭的人,至少也有上百之多。他不敢用来对付你的护身甲,可知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劲道不足,决非内家高手。”
神龙常宏仍然神色悠闲:“箭上没有任何标记,打造的手艺也平常得很,要想查箭的主人,难难难。”
“而且,你也不可能离职奔走江湖寻访。这家伙打了就走,恐怕已动身乘船开溜啦!天下茫茫,到何处去找?”
“气死我也!”金刚克图咬牙切齿咒骂:“该死的东西!要是再让我碰上,哼!”
“你再也碰不上他了。”
“最好如此。这就去抓褚五吗?”
“为何去抓褚五?”神龙常宏反问。
“为何不去抓他?”
“天下间像猪五这种可怜虫多的是,抓不胜抓,抓了一个褚五,另一个就补上他的地位,咱们又得重新布网,枉费精神了。”
“留下他,他将陆续将那些亡命引来,让我们把他们—一送上法场,你急什么?咱们回去吧,不知猛狮阿尔萨兰是否已将天地会余孽,大名鼎鼎的蓝鹰崔瑞云捉住了?走,这里善后追查的事,由我的人负责。”
笆余名分别来自武昌刑房与城守营的缉捕高手,抬了四具尸体离开客店踏上归途。
城西南郊五里地,是管制来自湖水客的重镇鲇鱼口镇,对面鹦鹉州的木排商,概由鲇鱼口巡检司的巡捕们管制。
巡检司的衙门在镇西江滨,这座有五百户人家的小镇,治安情势是本府十二处巡检司中,最复杂最难治理的一处,动刀动枪打架酗酒,有如家常便饭。
就在巡检衙门北首第五座千瓦屋内,有三个人正在闭门早膳,其中之一,赫然是右肩裹了伤,用外衣掩住伤口的雷霆剑范大鹏。
上首那人中等身材,年约四十上下,天生一脸老实相,正常的脸庞,慈眉善目,看不出任何特征,是属于让人一看再看,也了无印象的平凡小人物,那一身粗布大褂也平常得很。
坐在下首那人更平,一袭青布袍,剃光的青头皮光溜溜,拖着的小辫子直挂至臀部,一看便知是个一身俗气的小商人,近半百年纪,似乎在商场并不怎么得意。
“范兄,你还打算去找褚五吗?”坐在上首的中年人吞下一块肉,放下著向雷霆剑问。
“我还敢去找褚五爷?”雷霆剑放下碗筷苦笑:“两湖浪子梁家麒一提起崔二爷,我就知道大事休矣!要不是你老兄适逢其会将我救出来……唉!真没料到武昌三霸当真有那么高明,不出甘招,我雷霆剑就裁了,那鞑子在三霸天中却排名第三。”
“三霸天确是高明,所以反清复明志士,就不敢在武昌建基。金刚克图排名第三,老实说,能在他刀下周旋甘招的人,已是屈指可数了。”中年人不住摇头:“至于大霸天神龙常宏,到底修为到了何种境界,知道的人没有几个。”
“二霸天满人猛阿尔萨兰,是当年满州第一勇将海兰察的门下八弟子之一,他那把致命的雁翎刀,这些年来就没碰上敌手,咱们这些江湖人以小巧功夫和他周旋,想近身难似登天,范兄打算回九江?”
“打算潜回赣南避风头,九江耽不下去了,姓常的不会放过我,他会行文九江缉捕我置之死地。”雷霆剑无可奈何地叹息:“张老兄,能不能把你老兄的真名号见告?救命之恩,不敢或忘
“不要追究我是何许人,你叫我张老兄就好。”中年人微笑着说:“国破家亡,天涯亡命,连我自己也几乎忘了我是谁。”
小商人打份的人抚弄着山羊胡,盯着张老兄淡淡一笑。
“张老兄,自从十天前你借我这里落脚,我一直就在猜想你的来龙去脉。”小商人沉静地说。
“何必浪费精神猜想呢?我这种人……”
“六年前,雍正大帝龙驾归天那一年。”小商人用那不带表情的声音说,似乎对满清的皇帝并没有多少恶感,说话的腔调也没有多少敬意:“山东沂水县,好像出了一件因文字狱而牵涉出来的大案,死了好几百人,世称乙卯沂水事件。”
“那位搏杀沂水知县的勇士,好像是姓高。
“事败单骑突围,追逐他的八旗勇士十二人,全被铁翎箭贯喉而死。张老兄,那位可敬的高见是不是叫高文玮?”
张老兄投著变色而起,一双平凡的眼睛突然精光四射。
“姓江的,你到底是何来路?”
小商人淡淡一笑,从怀中掏出一枚边缘开了锋的康熙通宝,制钱的铸满文阴面,刻了一朵小小的梅花。他将钱往桌上一放,含笑不语。
“满天花雨江大侠江人杰厂本名叫文玮的张老兄惊呼:“你……你不是在关中行快吗?”
“西北不靖,大兵云集,那地方已用不着我这种人行侠。”满天花雨收回制钱:“我到江南已有两年岁月,多看看长长见识。”
“哦!你阁下真是安逸得很。”高文玮摇头苦笑。
“不安逸怎办,你希望我为民族大义奔走呼号吗?”满天花雨也摇头:“敬谢不敏,我这人只配独来独往狂歌嘲世。高兄,你想在武昌建基业,深埋反抗满清的种子,前途多艰。”
“我不怕艰难。”高文玮庄严地说:“总得有人去做,对不对?这不是三天两天一蹴可成的事,可能需要三十年五十年,甚至三百年;一代代传下去,种子终会有萌芽茁壮的一天。如果不下种,永远永远没有萌芽的机会,咱们大汉子孙,只有永远做满人的奴才。”
“我明白,但你说错了,你我这种人还不配做奴才,只能做奴才的奴才;奴才是最上等的人。你瞧,武昌的大小辟吏,不管口头上的或书面上,具名都必须先冠上奴才二字。配自称奴才的人,一定是做官的,你配吗?”满天花雨嘲弄地说:“武昌有三霸天在,你们休想在太岁头上动土。那位以反清活动享誉江湖的褚五爷,是一盏黑夜中明亮耀目的灯,你们就是扑火的飞蛾。”
“兄弟根本没有投奔他的打算。”高文玮轻蔑地说。
“那你打算怎办?”
“另起炉灶。”
“三霸天会把你的炉灶搞个烟消火灭。”
“这……这三个家伙,唉!”
“想除去他们吗?”
“老天爷!这还用说吗!”高文玮苦笑:“如果一百条人命可以换他们一条命的话,我也会找三百条人命来拼死他们;想拼死他们的人多着呢。”
“也许我可以替你计划计划。”满天花雨肯定地说。
“江大侠,你……”
“不过,我需要几个帮手。”
“我能算一个,你的满天花雨洒金钱,我的铁翎箭,安排暗杀…”
“你少做清秋大梦吧。”满天花雨阻止高文玮往下说,“你我的暗器,还不配替他们抓痒,白送性命,平时休想接近他们。别忘了他们三个人,各拥有四位死士,分称四阎王、四猛兽、四太岁。”
“那……江大侠的意思……”
“我替你设计去钧一个人上钩,这个人必定可以对付得了三霸天。”
“谁?说来玩的。”
“我江人杰或许麻木不仁猖狂嘲世,但从不说玩话。”
“那……”
“你必须找到一两个慧黠美丽而不屑建贞节牌坊的姑娘,和一两位身体结实练了内家气功,挨得起揍,敢撒赖敢放泼的汉子,我带他们去办事,给我一个月期限,如何?”
“江大侠,这种人才,我可以替你找三五十个。”雷霆剑拍拍胸膛保证:“但得到九江去,那是在下的地盘,随时皆可召来。”
“算了吧,你那些船上的歌妓,准会坏事,我要的姑娘,不能从风尘里去找。”满天花雨一口拒绝。
“我可以在安庆找到你需要的人才,可不可以去安庆跑一趟?”高文玮问。
“可以。”满天花雨点头说。
“我能帮得上忙吗?”雷霆剑问。
“能。”满天花雨说。
“怎样帮?”
“赶快逃至赣南藏身,把今天你所听到的事所见到的人,永远永远埋葬在心底,决不吐露丝毫风声,就是帮了咱们的大忙了。”满天花雨正色说。
雷霆剑目不转瞬地注视着满天花雨,久久,久久,然后庄严地推椅而起。
“江兄,你的计划一定会成功吗?”雷霆剑一字一吐地问。
“有八成胜算。天下间,决没有必可如愿成功的事。”
“有八成胜算,已经令人安慰了。”
“不错。”
雷霆剑淡淡一笑,向两人点点头,一步步向紧闭着的木门走去。
斑文玮一怔,伸手相拉。
“不要动我!”雷霆剑转头冷叱。
“你……”
“三霸天不会放过我的。”
“有此可能,他们已杀了你四个同伴。”
“范某不是默默无闻的人,终会有人出卖我的。”
“你的朋友的确品流太杂。”
“如果我落在他们手中,我不敢保证一定不会将今天的事招出来。”
“这……”
“因此,只有一个办法向你们保证。”
满天花雨跃过食桌,猛扑雷霆剑,同时大喝:“范兄不可“哈哈哈哈……”雷霆剑狂笑,左手在狂笑声中,一掌拍在自己的天灵盖上,笑声倏止。
满天花雨到了,雷霆剑也倒了。
斑文玮愣在一旁,张口结舌。
满天花雨一按雷霆剑的耳后藏血穴,摇摇头颓然放手,失声长叹,凄然泪下。
“范兄,你死得好壮烈。”满天花雨抹上雷霆剑的眼脸:“你放心,我会为了此事而尽力,不管事成与否,一次不成下次再来,在我有生之年,必定倾全力来除去三霸天,以慰你在天之灵,我会再接再厉,死而后已。”
斑文玮整衣向尸体下拜,泪洒胸怀。
次日一早,下行的客船启碇,旅客中,有满天花雨和高文玮两个人。
这是一艘江湖船行,往返江宁武昌的定期货船,是所谓大型的两百料船,载货不多,可容纳四十名旅客。
中间的官舱,通常仅接纳有身份地位的官绅。当然旗人有特殊的优先权。汉人在汉军旗,也与旗人有同等地位。
两人安顿在后面的统舱,一占舱左一占舱右,装作互不相识,同舱共有甘位旅客,各占一席地,简单行囊作枕,笨重的箱则留置在货舱。
满天花雨仍是一身小商人打份,腰带上带了两件法宝:缠在衣内的钱袋,与盛了帐薄、文房四宝、算盘的革囊。
他那安详的举止,与对世间一切漠然的眼神,没有丝毫武林健者的气概,毫不引人注意。
斑文玮的像貌更是平凡,平凡得令人似乎感觉不到他的存在。
船扬帆直驶,顺风顺流平稳地下航,一个时辰可航行甘余里,比上航的速度快了两倍。
太平盛世,大江不禁夜航。
航行第一天便驶人黄州江面,夜间静悄悄的驶过黄州。
这艘客船只分别在五个府州大埠停泊上下客人:九江、安庆、池州、芜湖、江宁终站。
三更天,舱内汗臭扑鼻,微凉的江风从舱窗吹人,但驱除不了舱内的闷热感。夏初,春汛余势仍旺,船鼓浪而进,颠簸在所难免。
舱内悬了一盏小灯笼,发出暗红色的光芒。旅客皆已沉沉人睡,鼾声此起彼落。
斑文纬双手交叠作枕,心潮起伏难以人寐。从雷霆剑的死,他想起一位朋友曾经说过的一句豪语:人只能死一次。他心里在想:如果人人皆抱有必死之念,为反清复明而效命,何愁满人不灭?”
当然,这只是幻想,世间真正不畏死的人,为数到底有限,有几个能像雷霆剑一样视死如归?
身左突然传出一声轻咳,打断了他的纷坛思路。他扭头一看,睡在他左侧的一位打扮得像干粗活,手长脚长的槛楼大汉,正用那精光四射的大环眼,目不转瞬地盯着他。
他心中一动,似乎察觉到不吉之兆,嗅到了危险气息,有点毛骨惊然。
“你老兄似乎不想睡。”大汉有意无意地说。
“不是不想,而是睡不着。”他说。
“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心里明白。悦来老店的住客,已经彻底的查证过,你当然不姓张。”
他心中一震,作势挺身而起,可是,晚了一刹那,大汉出手如电,手一伸便扣住了他的左手曲池。两人本来比邻而睡,出手制人易如反掌。
“你把雷霆剑藏到何处去了?送回九江?”大汉追问:“老兄,不要妄图反抗,就算你挣得月兑在下的掌握,也毫无机会,船上共有五个身手高明的缉捕行家。”
“老兄,我不懂在说些什么?”他大声抗议。
对面角落沉睡的满天花雨,似乎并未听到他的抗议声,睡得正沉,其他的旅客,有些已被惊醒了,有些惊讶地挺身坐起。
大汉取出一块腰牌,向坐起的几个旅客沉声说:“办案的。没有你们的事,睡你们的觉,不要乱动,以免惹火烧身,殃及池鱼。”
一听是办案的,醒了的旅客惶恐地重新躺下了。
“等搜出你身上的铁翎箭,你就明白在下说些什么了。”大汉转向高文玮说:“你不该救走雷霆剑,更不该下毒手射伤咱们三个人。”
“那三个人有没有四阎王四猛兽和四太岁在内?”他知道赖不掉了:“拼一个是一个……”
“你少臭美,你的铁翎箭只配射那些混饭吃的捕役。说,雷霆剑为何不在这条船上?”
“你们再也找不到他了。”
“但能找到你也不错,雷霆剑的下落,全在你身上,人心似铁,官法如炉,落人咱们手中,不怕你不招供……哎……”
一枚制钱无情地贯人大汉的颈侧,奇准地切断了右侧的大动脉。
同一瞬间,近舱窗安睡的一名中年人,刚挺身而起便颓然重新躺下了。
斑文玮一跃而起,抓起包裹。
满天花雨灵活得像头猪食的豹,迅速地从两具尸体取回两枚制钱,提着包裹冲出舱门外,低喝:“跳!两个太岁在官舱。”
舱门外是舷板,两人涌身一跳,水声震耳,滚滚浊流一涌,形影俱杳。
“有人落水!”后舱传来艄公和水夫的狂叫声。
日上三竿,温暖的阳光洒落在江滨的荒野,慢慢晒干了铺挂在草地上的衣物。
满天花雨与高文玮,各披了一块包裹布围住,泡湿了的衣物短期间干不了,他们在等。
斑文玮倚坐在一株小树下,眉心紧锁有点优虑。
“江兄,你认为三霸天会沿江搜寻我们吗?”他忧形于色向满天花雨问。
“那是当然,但三霸天不会远离府城,派出的人至少得在三天后到达,那时我们已经远走高飞了。”满天花雨泰然地说:“他们估计我们会奔向九江,九江必定高手云集,文书可能飞传赣南,大索雷霆剑的踪迹。”
“我们……”
“我们买小舟扮渔夫,乘夜偷渡九江江面,昼伏夜行,直放安庆去找你的人。”
“要不要到九江通知雷霆剑的朋友……”
“那不但你我凶星照命,雷霆剑也白死了。高见,你们这种多读了几天书的人,做起事来情义兼顾婆婆妈妈,所以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满天花雨不客气地说:“像你们在山东那边传道播种的工作,兄弟就不敢苟同。集合一些明里心存救国,暗中却醉心功名利禄的人,读一些明夷待访录、四书讲义等等。
“黄农义的明夷待访录,对醉心名利权势的人有如对牛弹琴;吕晚村的四书讲义,更是看了要被砍头的禁书。你们这样做,不啻插标卖首,哼!”
澳朝换代的第一个特征,便是地名的改变,前朝的南京,改为江南省。以后,又划分为江苏、安徽两省。
江苏的省会,就是江宁府,这里也就成了治理江南的政治中心。
自从甲申国变迄今,已过了漫长的九十八年。几十年的生养,江宁最大的变化是人了增加了整整十倍,脏乱也增加了十倍。
盎人比往昔更富,穷人比往昔更穷。新增的暴发户和特权人物,大多是与当时权贵沾上边的新贵。
出三山门向西走,沿莫愁湖西行,五六里外便是外城西郊的江东门。这一带,除开莫愁湖附近的徐家产业外,便是一些种果菜的人家。西南角一带,便是荒草萋萋的白鸳州。
这里的生活环境,与三山门内的人家,简直不能比,在生活上,城外的人是贫乏的、困苦的。但在精神上,他们都是悠闲的、丰裕的。这里的农产品,皆从三山门进城销售。城门旁的下水门,就是秦淮河城西的出口,出门北流经过石头城,流人大江。门内经过城内的十五六里流程,就是天下闻名的秦淮风月胜境。
这段河流自从康熙十一年,因水患而关闭上水门,(通济门旁)只留一孔通水之后,便逐渐成了一条大臭水沟,但水流不太畅,画肪璇宫反而更多更华丽了。
江东门只是一座象征性的门楼,堆起一道土堤权作城墙,附近住了三五十户人家。东面里余南首,是本地颇有名气的王家桃园。
当然,这位桃园的主人王伯权,并不是往昔王榭名门的王家后裔,他只是一个安份守己的老农,既没有财富,也没有地位,只是一安享余年的乐天派老人。
但他的儿子,廿五六岁还没娶妻的王国华,却是对面江心洲鱼户的头儿。那一带的渔户,以好勇斗狠著称,连活跃在大江的水贼,也不敢在江心洲附近作案。至于城内秦淮河风月场中的保镖、痞棍、流氓,天胆也不敢闯到城外来。
莫愁湖中山王的子孙呢?胜棋楼内大概还有一两个姓徐的人,共他早就烟消云散了,在大明皇朝未倒坍之前便成破落户。城内的中山王府,已不知换了多少主人。何止是昔日王榭堂前燕,飞人寻常百姓家?简直是物换星移衰草腐,断栋残垣夕阳暮。
一个渔户头儿算不了什么,江心洲其实渔户仅有一二十家。像这种小人物,平凡得令人不屑提及,在那些满朝新贵中,没有人听说过这号人物。
在巡检们的心目中,王国华却是并不怎么讨厌,也并不怎么受欢迎的小人物,大事不犯小事不断,不值得在他身上费工夫。
辰牌初正之间,小舟航在斗门桥南。这是作代步用的小舟,不是风月小肪。舟插入两艘画肪中间靠上堤岸,画肪内寂静无声,门窗紧团,这是过夜生活的人正常的现象。
王国华穿一件短青外袄,青油油的大辫子盘在头顶上。腰带盘了三匝,在腰右系了一个蝴蝶结,下端带尾可以作汗巾使用。
他的身材并不显得特别粗,但手长脚长,肩宽腰圆,粗眉大眼,上唇剪了短短的小八字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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