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哭完,把剩下的蛋糕吃個精光,沒有留下三分之一給他們共同思念的哥,她吃完一大盒Haagen Dazs,讓寒意從食道鑽進胃腸里,她用吃來解氣,不管明天會不會一直待在馬桶上,哪兒也不能去。
邵青心疼地看著她,無法阻止,只能放任她泄恨。
直到下樓前,他還是忍不住,低聲說一句,「不要怪哥,他不是故意的。」
她瞪邵青一眼,回答,「他當然是故意的,現在有多少通訊軟體,我就不相信,只要他願意,會聯系不到我們。」
亦青回到房間,打開窗戶,雙手環胸,看向遠方的人間燈火。
已經二十六歲,她每天都在等待一個人、一個訊息,但等待和許願一樣不靠譜,她等不來想要的,也成就不了自己的願望。
松開馬尾,不長的頭發在頰邊散亂著,她無聊地拿起手機,發現FB竟然有一個提醒?
她很少在FB上貼文,點開FB的目的,多數是心情不佳,想看一點抖音影片,給自己制造一點笑聲,因此FB提醒……
又有誰想加她好友?
最近老是接到陌生男人想加她好友,那些十之八九是詐騙集團,這種現象不知道是好是壞。
好的是現在女人生活獨立、經濟獨立,有足夠的本錢讓男人來詐騙。
壞的是……現代女人到底有多寂寞,寂寞到需要借由手機軟體來得到一個陌生男人的慰藉?
她常想,是不是該表明自己的警察身分,嚇阻這些釣魚族群,讓他們別釣魚釣到大白鯊,沒吃到魚肉還得斷胳臂?她笑著點開FB,打開提示,她想看看這次想加好友的男人,履歷有多杰出優秀。
然而她的笑容在看見上面的名字與照片時凝結……
2020年12月25日
捷運、火車、公車之後,她又走將近半個小時才回到老家,這條路,她整整花掉六個小時。
老家的村子蠻大,有小學、菜市場,還有一條可以買東西的街道。
這幾年政府每年都推芒果節,越來越多年輕人返鄉開店,他們把老房子裝修成店面,老房子帶來的古樸感,讓人連腳步都變得緩慢。
亦青在小學門口停留一會兒。
圍牆是新的,以前又高又厚的泥土牆上插著玻璃,防止學生跳牆翹課,也防壞人進校園危害學生安全,現在泥牆換上有造型的鐵鑄新牆,看起來很時尚。
司令台旁邊那兩棵樹還在,那是很老、很高、枝葉茂密的土芒果樹,每年夏天,不管老師校長怎麼明令禁止,都有不怕死的小孩趁著假期爬樹摘芒果。
她和裴青、邵青在這里度過他們的童年,他們每年都為她摘下土芒果,清洗干淨後放進冷凍庫里,三小時後變成最天然健康的冰淇淋,拿出來在上面咬一個洞,半咬半吸,酸酸甜甜香香的滋味,是她童年最深刻的記憶。
走進巷子,這條巷子不長不短,左右兩邊各有二、三十棟房子,巷子不寬,僅可容納一輛車進出,會車很困難,多數人家會把車子停在外面那塊大空地上再走路回家。
巷子前面幾戶是建商蓋的,都是三層樓、相同規格,每戶都有一個六坪大的院子,家家在里面種滿花草樹木,每到黃昏就會看到爺爺女乃女乃們坐在樹下和隔牆鄰居聊天,也有人索性搬椅子坐到屋外,趁著天光下棋泡茶。
那時裴青的爺爺就老愛坐在樹下跟隔壁陳爺爺泡茶聊天,說話的內容不是政治就是老婆,可以了解老婆和政治一樣復雜難搞。
後半段巷子多是自蓋屋宅,因自蓋自住,屋型不同、用的材質更好,當中最漂亮的一間就是路亦青的家。
她一面走一面看著門牌,也一面回憶屋里的住戶。
砰砰砰……一陣丟東西的聲音從屋里傳出來,緊接著女人高亢拔尖的叫喊傳來。
「你又出去浪,說!這次是哪個瞎了眼的看上你……」
聞聲,亦青失笑,那是王嬸嬸叫罵聲,這麼多年過去,叫罵的內容沒變。
王叔叔懶,果園里的工作幾乎是王嬸嬸一手包辦,長年下來王叔叔養得皮女敕臉白,王嬸嬸卻黑得像炭,兩人看起來不像夫妻,更像姊弟,再加上王叔叔長得好,站出去還挺能唬人的。
即使他口袋空空、吃飯得靠老婆一雙手,王叔叔的桃花還是日日燦爛,于是追打事件經常上演。
有人勸王嬸嬸離婚,說王叔叔不可靠。
王嬸嬸回答,「我離婚,王家財產會落到狐狸精手里,我干麼對狐狸這麼好?我就是要死巴著他,王家的地和房子只能是我和兒子的。」
好心人說︰「可你們一年到頭打打鬧鬧,也不是辦法。」
王嬸嬸說︰「等我把他抓到醫院閹掉,就不怕他在外面風流快活。」
听著叫罵聲,亦青心想︰王嬸嬸還是沒辦法把王叔叔給變成太監?
繼續往前,走到十七號門口時,她不自覺地停下腳步。
這是裴青的家,孟爺爺寫得一手好毛筆,裴青耳濡目染,從小到大拿過無數次書法比賽冠軍,上國中後,孟爺爺把寫春聯的任務交給裴青,身負重責,讓他有了支撐門楣的光榮感。
看一眼這戶人家的春聯是印刷的,失去書寫的古樸野趣,房子外觀沒改變,只是更舊了,新住戶並沒有花太多心思整理。
再往前走,趙伯伯家的桑樹樹干更粗了,枝頭上空空的只有幾片干葉子,不擔心,等過了年,綠色葉芽就會雨後春筍般爭先恐後冒出來,然後結出又甜又大的桑葚。
再走,陳女乃女乃家的電視聲音開得很大,因為陳爺爺耳背。
李叔叔家的妹妹又在練琴,她鋼琴彈得很好,說長大後想當朗朗,現在長大了吧?琴音听起來更悅耳,不知道她朝朗朗的路又前近幾步?
張叔叔家那只凶狗不在了,十幾年過去,早該壽終正寢,狗屋刷上新顏色,住戶換成黃金獵犬,它懶懶地趴在狗屋前,狗毛打理得干干淨淨,張叔叔對狗比對兒子盡心。
亦青放下行李,蹲在欄桿前看它,它抬起頭,一臉無辜地瞄亦青兩眼,然後垂下眼皮。
這里的每戶人家、每間房子,似乎沒有改變,也似乎都改變了,光陰悄悄地在人身上、在建築物上留下痕跡。
三十一號是邵青家,賣掉後,房主將房子翻新拉皮過,已經看不出過去的模樣,二樓陽台用玻璃隔起來,她猜,那片用來讓他們當畢卡索的白牆應該不在了吧。
再走幾步,三十三號,那是她的家——她和爸爸、媽媽的家。
她家是整條巷子最大的,有五十幾坪,光院子就佔二十坪。
爸爸在院子里挖一個池塘、種上蓮花,給她養魚和烏龜,池塘不深,每次下雨天水漫出來,她就拉著裴青、邵青淋雨,到處尋找她的烏龜和小魚。
院子里種了很多玫瑰、茉莉、梔子花和夜來香,媽媽喜歡有香氣的花,她常在清晨的時候采下來,供在祖先牌位和觀音佛像前面。
她小時候問媽媽,為什麼那麼喜歡拜佛。
媽媽回答,「警察是很危險的工作,媽媽希望爸爸能夠平安。」
女人求神拜佛,為的往往不是自己,而是家人孩子——她的媽媽很愛爸爸。
從包包里找出鑰匙,將鑰匙插進洞里時手在顫抖,她沒有中風,只是近鄉情怯,加上幾分恐懼。
直到現在,她仍常常夢見倒在血泊里的父親和懸在梁上的母親,她甚至可以在夢里聞到血腥氣息。
父母過世,後事是邵爸一手操辦的,警局里的叔叔伯伯都來了,他們拍著她說︰「你爸最疼你,你要好好長大,變成一個好人。」
小時候,她不只想當好人,更想當俠女,她以「警察小公主」為名到處行俠仗義,數度被K到差點兒破相,為讓女兒自保,爸送她去學跆拳道。
沒想到一步錯,步步錯,她的俠義心腸不但沒有因為學跆拳道而變得內斂,反而更加囂張,她常說長大後要主持正義,打擊犯罪、鏟除世界不公,氣得媽媽直抱怨。
「擔心你爸還不夠,還要擔心你?日子還讓不讓人過了,你就不能做點淑女的工作?」
然後媽媽拉著爸爸進房間溝通,然後爸爸滿懷歉意說︰「小青對不起。」
她哪兒知道爸對不起什麼,還豪邁揮手。「沒事兒,我原諒爸。」
收下她的原諒,老爸順理成章停掉她的學費,停掉她的跆拳道之路。
知道沒課能上,她哭啊號啊叫啊……放肆的哭鬧聲,從巷子頭到巷子尾都能听得到,最後的最後,是裴青給她繳了學費,讓她完成俠女夢。
邵青看不起她,說︰「用眼淚解決?別像個娘兒們。」
呃……她是女的啊?
推開鏤空鐵門,順著鵝卵石鋪成的小路往屋子走,院里雜草叢生,多年沒人照顧,可憐的花在雜草叢中力爭上游、爭取出頭機會,池塘髒透了,蓮花的花葉變成腐泥,覆在池塘里,只有那棵椿樹長得郁郁青青,不在乎有沒有人管理。
走到大門前,她再度深吸氣,才將鑰匙插進去、轉動,喀地,門打開。
腐霉味迎面而來,屋里家俱上覆蓋著白布,上頭布滿灰塵。
閉眼,數息後再睜開眼楮,她快步走到窗戶前,使勁拉開窗簾、推開窗戶,陽光透進來,帶走滿屋郁沉。
地板上的血漬早已擦洗干淨。
是她擦的,當年她卯足力氣擦洗,好像夠用力就能抹除父母雙亡這件事。
從不做家事的她,第一次做家事就上手,她擦完客廳洗廚房,然後二樓、三樓……房里每個角落都洗得干干淨淨,院子里連一棵雜草都拔到不剩,她終于除去所有的髒污,卻除不去事實。
走進廚房,打開每扇窗之後也打開通往後院的小門,一個轉身,在恍惚間,她看見叔叔和姑姑低聲交談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