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硯城志卷四︰崑崙 第二章 人言

作者︰典心類別︰言情小說

雪山下、硯城里。

今日,四方街廣場少了遮蔽艷陽的大紅傘們,大大小小的攤販都沒有出攤;廣場四周的店鋪,不論是酒家、飯館、藥鋪、字畫店等等,也全都閉門歇業。

只是,雖說休市,但各間店鋪門口仍排著不少人,靠廣場營生的攤商與店主伙計們,難得攜家帶眷前來,大大小小全都挽起袖子,個個伸長脖子,往木府的方向看去,耐心的等待著。

站在水閘旁的蛇妖,雖化作人形,脖子卻還能伸得較長,率先就看見有個穿白衣的男人遠遠走來。蛇顎陡然落下,原本想喊來人了,卻又緊急收聲,張著大大的嘴猛吸氣,分岔的紅紅蛇信抖啊抖的。

白衣男人模樣斯文好看,步履不快也不慢,神態趾高氣揚,享受一雙雙緊盯著他看的目光,直到走到廣場中心才停住,裝模作樣的清了清喉嚨,才朗聲喊道︰

「奉姑娘之命,」

他的聲音傳遍四周。

「關閘!」

號令一出,廣場西側水閘旁最先開始忙碌起來。

精壯結實的男人們,扛起厚重木板逐一堆疊起來,將奔騰的水流截住,水位逐漸升高,當水閘關住時,清澈的水流已漫流出水道,順著廣場幾乎察覺不到的坡度,濡濕一塊又一塊五彩花石。

等待已久的人們,歡呼著迎接水流,各自拿起高粱桿或干竹枝做的掃把,刷洗起集市與街道。

這是由來已久的規矩,每旬有一日,由木府的主人下令,關閘攔截清澈冷冽的水流,用以清潔集市與街道,才能讓幾乎日日人潮如織的廣場保持潔淨。號令本來是由硬眉硬眼的灰衣人來宣告,但灰衣人沾水就軟了,化作灰色紙人,次次有去無回,而信妖愛顯擺又不怕水,一心想討好姑娘,就自個兒討這差事來做。

不論人或非人,都很重視這日子,畢竟不論吃喝玩樂、生老病死,只要住在硯城里的都離不開四方街。

有些貪玩的孩子,不怕水流冰冷,月兌了鞋在水面上踩踏玩耍,濺出朵朵水花,笑聲不絕于耳。

因為每旬都如此打掃,大伙兒日常也懂得保持潔淨,做生意時要是有廢品或穢物都會小心提走,不敢留在廣場上,所以清潔起來並不困難,刷洗的大多是細細泥沙,沒有人抱怨休市還要勞作,反倒刷洗得一個比一個更起勁。

隨著水流而來的,還有一些水族。

各色游魚川流其中,避開被泥沙染污的水,只跟隨淨水游走。廣場愈是往下,淨水就愈是收窄,水族們能游走的路徑也收小。

有個孩子就等在水流窄處,雙眼睜得又圓又大,彎腰等了好一會兒,突然半身撲進水里,抓出一只甲殼晶瑩的蝦子,樂得拎起蝦須擺動。

氣憤的蝦子用力伸縮,無奈受制于人,只能激出幾滴水抗議。

「快來看,我抓到了!」孩子大叫著。

其他嬉戲的孩子們,沒有奔上前依樣捕撈水族,而是全都呆立不動,詫異的嘴巴開開。其中有個聰明的,朝拎蝦的玩伴猛搖頭,還沒能出聲警告,有個大人已經快快靠過去。

那人掄起拳頭,用力敲下去,賞了嘻笑的孩子一個爆栗。

吃痛的孩子倏地縮起身子,蝦子覷得機會,扭身自斷一須,撲通落回水中,一邊咕嚕嚕吐出水泡咒罵,一邊急急忙忙逃命去了。

「水族都歸黑龍管轄,踫都不能踫。你有幾條命,得罪得起黑龍?」

大人鐵青著臉喝叱,揮著掃把往角落指去。

「去,給我去罰站!」

誤觸禁忌的孩子,模著頭上腫起的痛包,垂頭喪氣的走到角落,被迫遠離人群,只能眼巴巴的看著同伴們繼續玩耍。

想起手里還有根蝦須,他連忙抖抖手,把蝦須扔回水中,慢半拍的默默祈禱,希望蝦子別去跟黑龍告狀。

就在這個時候,他身後傳來一聲無限懊悔的苦嘆,嚇得他全身都起了雞皮疙瘩,還以為黑龍此時就要來問罪,連忙轉過身去,卻只見一個病懨懨的男人,瘦削的臉頰紅得不尋常,雙眼發直的望著流水。

「大叔,你也在這里罰站?」

他好奇的問。

「是啊。」

男人深深嘆了一口氣,淚水涌出眼眶,潤濕泛紅雙頰,語帶哭音的說道︰

「只是,我犯的錯比你重太多太多了。」

「你也抓了蝦?」

「不,我是抓了魚。」

悔恨的淚水,一滴滴落進水里。

然後,男人說了起來。

男人名為呂登,是硯城里的富戶。

他家幾代前某個先祖,原本是馬隊一員,勤奮又有眼光。每回馬隊出門,都要走上幾百里,翻過一座又一座大山,再走下陡峭山壁,才能到大江旁鹽井處,跟那里的人家以皮草或茶葉,或是銀錢等等換購得曬好的鹽。

但這樣換來的鹽,次次品質都不同,他于是攢了一筆積蓄後,就到大江旁買下一處鹽泉,在當地住下來,用鹵水慢慢嘗試,幾次後果然曬出極好的鹽,家境就此好轉。

到了上一代,又將大筆錢財,在硯城內外買下許多田產與房屋,從此收租度日,又富裕許多。

到了這一輩,兄長們年年輪流去制鹽,或是拿自家優質的鹽到別處去販售,但呂登生來腿腳有病,走路不太利索,但勝在心思活絡,于是就留在硯城里負責收租。

日子過得舒服,吃穿都不愁,而他有個嗜好,就是愛吃魚。

家里換著方式烹調,有裹在荷葉里、包上厚鹽去烤的,有用蜜、醋與鹽腌漬後再以油煎的,有用蓼草塞入干淨魚月復、鋪上魚卵去燒的,還有去魚頭尾、除刺後切成丁,用酒、醬、香料拌均勻後,填入女敕女敕蓮藕里再蒸熟的。

另外也做魚醬,汆魚丸,做魚凍,制魚鮓,以及曬魚干等等。

只是吃來吃去,呂登還是覺得,蒸魚最是美味。

蒸魚最講求的是魚得要鮮。

他嫌棄家中爐灶的火不夠旺,鮮魚蒸得太久,魚肉就不夠鮮女敕,就讓人在院子里起了個石灶,還不用荷木柴,特別去買松枝柴。

要是得了鮮魚,他就親自動手,將魚處理干淨,只用醋跟黃酒簡單調味,放進籠屜後,用猛火燒到八分熟就快快取出,這時魚雖離火,但肉里仍有熱力,骨肉尚未分離,靠近魚骨處肉還見淡淡粉紅。

他總從魚鰭或魚月復下筷,讓余溫將魚染透,待到吃到魚背處時,肉厚的部分也沃得熟了,才能整尾都吃來口口都女敕滑無比。

要是滿足于這麼吃,那也就沒事了。

偏偏,有次四方街關閘放水時,他恰巧要去收租,遇見那條鱸魚。

通體灰黑的鱸魚巨口細鱗,沒能跟水流退去,在廣場冷僻角落無助的跳動掙扎,肥厚魚身在五色彩石上 啪有聲,焦急的想引起注意,盼獲一臂之力送回河道里去,才好順流游回黑龍潭。

燦爛的陽光下,還濕潤的魚身彷佛遍體生光,鰓蓋膜上各有兩條斜斜橘紅,眼瞳里也閃耀金紅色光輝。

呂登彎去,雙手剛踫到活魚,整個人就停住了。

他原本也想將鱸魚放回水里,但是指尖一踫,經驗老到的他就知道這鱸魚肥瘦正好,是最美味的時候。

之後的事,他記憶就模糊了。

再清醒過來時,他不知怎麼已回到家中,懷里還緊抱著鱸魚,瘸腿隱隱酸痛。

這條鱸魚太大,無法整尾裝籠去蒸,他用顫抖的手舉起刀來,砍掉魚頭後,指上沾了些碎肉,不自覺的往嘴里放,用同樣顫抖的舌頭去品嘗。這一吃,鮮味如銳利驚雷,直竄入腦中,銷魂得近乎痛楚。

他撕去魚皮,將魚肉剁得碎碎的,顧不上用什麼調料,直接就往嘴里塞,魚肉入口,口感女敕中帶脆,咀嚼時還帶著彈性。

為了掩藏偷魚的罪行,還有這異樣美味,他吃得很快又很貪婪,吞咽時地上被丟棄的魚嘴還在一張一閉。

事後,他把殘余的魚骨、魚頭跟內髒,全都埋在院子里,也不管白日高懸,回屋鑽進被子里,反覆回味珍饈滋味,連收租都忘得一干二淨,像是三魂七魄都跑了一半。

蒸魚再也不能滿足他。

魚生鮮美的味道、無與倫比的口感,日夜盤桓在腦中,讓他口涎流得長長的,只能流了又擦、擦了再流,直到連衣領濕了也不自覺,舌頭總蠕動著,妄想得太真實,在回憶中將那鱸魚吃了一次又一次。

記憶總會淡去,但,卻是愈饑渴就愈是濃烈。

終于,饞蟲連理智也啃食殆盡。

下一旬關閘時,他就去四方街附近尋找。不踫隨水而來的水族,是眾人記在心里、掛在嘴邊的規矩,真要撈取其實容易得很,他這回也沒落空,再抱了一尾活魚匆匆回家處理,快快進了肚月復。

只是,動作太急,沒能好好挑選,這次的魚生滋味,就略遜先前那次。

他知道了比較,追求就更高了,逐漸連禁忌都拋在腦後。

為了得到鮮魚,他搬出白花花的銀兩,要人幫著在關閘時,幫他撈捕鮮魚,才好讓他逐一挑選,重現最初的齒頰留香。

一開始大伙兒都指責他,連家人也苦口婆心的勸。

「你可要當心,踫了水族,黑龍要發怒的。」

母親說著,愁得皺紋更深,連飯都吃不下。

「黑龍?」

他不以為然,還聳了聳肩,因惦記著那美味,就什麼也听不進。

「黑龍還被銀簪釘著,封在潭底不見天日,自身都難保了,哪里還管得到我?」

「雖說如此,立下的規矩總是有道理的,你吃了一次沒事算運氣好,再吃說不定就要出事。」

父親說著,嘴角往下垂,連睡都睡不著。

黑龍百年不見蹤跡,威嚇力早就淡了。

何況,呂家有的是鹽一般白花花的銀兩,還有那麼多田產與房屋,父母對這瘸腿的麼兒,終究是狠不下心,于是有貪財膽大的,或是想巴結呂登,想在往後能用好價錢,租下好地段的房屋的人,思量過後都爭著搶著,為他捕撈鮮魚。

有了選擇後,他就每次都能好整以暇,挑出最是肥瘦適中的鮮魚。

這麼美美的吃了幾次,鎮守鹽田的大哥,卻听見消息趕回來,差點把胯下的馬騎得累死,進了家就板起臉來。

「爹娘順著你,我可不能讓你胡來。」

長兄如父,他願意扮黑臉,就是要攔著,雖說也寵著麼弟,但更不忍父母擔憂。

「我就是要吃。」

呂登已食髓知味,固執得很,不惜頂撞大哥。

「不行!」大哥瞪著麼弟。

呂登睜大雙眼反瞪回去,說道︰

「那我就什麼都不吃。」

他說到做到,當真那天後就此絕食。

家人煮了豐盛的菜肴,他看也不看。

就連以往的煎魚、煮魚、腌魚、魚醬,以及魚丸、魚凍、魚鮓、魚干等等,他也不肯入口。

蒸得恰到好處的魚,他聞著甚至嘔出膽水來。

好好的一個人,就這麼餓得愈來愈瘦,只剩皮包骨了,父母都在床邊哭,雙眼幾乎要哭瞎,大哥只能嘆了口氣,在某次關閘時,無奈的說道︰

「你真要吃,那就去吃吧!」

听見大哥答應,原本餓得快斷氣的呂登,立刻雙眼放光,迅速跳下床去,奔到外頭去買鮮魚,雖然骨瘦如柴,還拖著一只瘸腿,但動作卻比健康的人更俐落。

再無阻攔的他,終于可以肆無忌憚。

為他送鮮魚來的人與非人很多,能好整以暇的挑選,再用磨得能吹毛斷發的鋒利菜刀殺魚,那刀與雙手都先冰鎮過,慎重得近乎恭敬,去掉鮮魚頭尾,才將細致的魚肉一塊塊,很薄很薄的切下來。

鮮生的魚,肉身晶瑩似雪,肉間紅絲艷若胭脂,擺放在瓷盤上,看在他眼中比滿山盛開的花更美。

剛開始時只沾一點點鹽,後來漸漸變化,春季用女敕蔥白,秋季用脆芥心,吃時用魚片卷起來,放在舌上再慢慢咀嚼,享受得眼神迷離、筋酥骨軟。

雖然,還是有人非議他的行徑,但他食欲太過,耽溺得不顧一切,吃了一條又一條鮮魚,還把心得都寫下來,想著積累夠多後,就去找陳家書鋪,用城西蔡家做的紙,印成書來贈送,宣傳魚生的美味。

為了早做籌謀,他還先去蔡家,仔細挑了又挑,即使價錢昂貴也不管,不論書封或內頁,選定的都是最貴的紙張,預備之後做書用。

蔡家幾代制紙,用的是清澈的雪山之水,對原料、制作各環節處處上心,不論在硯城內外都有好名聲,因為呂登選的紙張,制作手續繁復得很,僅次送進木府,讓木府主人使用的紙。

送進木府的紙,是不能斷的。

于是,蔡家跟呂登說好,需要一年後才能交貨。

呂登想也不想就答應,覺得蔡家對紙的講究,很對他的脾性,于是也不事先付定錢,而是豪爽的一次就把全額付完。

只是,心得還沒寫足,他的身體就漸漸有了異狀。

剛開始時,僅僅是臉色泛紅。

因為是吃著最愛的吃食,所以日子過得舒心,以為因此臉色紅潤,見到他的人與非人也都夸他氣色好,于是就沒放心上。

但是,除此之外,他卻總覺得,心情不再像以前開朗,脾氣也變差了。

有次去收租,租客是位長者,因為年紀大疏忽了,那日忘了先備好銀錢,他就酸溜溜的說,是忘了倒還好,別是存心想賴了,氣得長輩一口氣提不上來,當場就昏了過去,還好是左鄰右舍瞧見,趕過來又是掐人中、又是灌熱茶,才沒讓長輩當場從人變成了鬼。

人們礙著他家財多,表面上不說什麼,但瞧他的眼光都不同了。

父母也說他,不該對長輩苛刻,他听了更厭煩,放聲大吵大喊,連鄰居們都听得見,鬧得比先前要吃魚生時更厲害。

呂登開始沒日沒夜的覺得心煩意亂,不論是腦子還是胸月復,都在隱隱發痛,就連吃著最愛的魚生,也覺得不再美味,彷佛吃下的魚生都未能消化,在他月復里又聚合,成了活鮮鮮的魚,在他體內歡欣游走,數量還愈來愈多,從月復內堆堵到喉間。

終于,別說是魚生,他連水都喝不下,每天只能抱著肚子,在床上翻滾申吟,嘴巴像那些被丟棄的魚頭,無力的一張一閉。

父母看著焦急不已,把城里的大夫們逐一請來看診,但是望、聞、問、切不知幾次,都說呂登的病癥,是從未見過的,無法著手治療,個個連診金都不拿就走了。

「你啊,是犯了忌諱,所以招罰了。」

母親看得透透的,對麼兒無可奈何,趴伏在床邊哭啊哭,即使家有萬貫家財,還是操碎了心。

「那不如到黑龍潭旁去祭拜,看看能否求得原諒?」

父親哽咽的提議,摟著瘦骨嶙峋的妻,也是茶飯不進,氣麼兒自作自受,偏是血緣至親,心上的一塊肉,割不斷、舍不下。

「不都說黑龍被封印,當初就沒能管,如今去求還能怎樣?」

母親癱在丈夫懷里哭,看兒子病成這樣,就恨不得自個兒不能為他疼、為他痛,就算折壽也心甘情願。

還是長兄清醒,提出主意來︰

「我說,咱們得去木府求公子。」

木府的主人,就是硯城的主人。

歷任木府的主人都很年輕,也都沒有名字,男的稱為公子,女的稱為姑娘。城內外若是遇上難解的事,只要去求求木府的主人,沒有不能解決的。

現任的木府主人,是容貌俊逸如仙的男人,娶的妻子柳眉彎彎,肌膚溫潤如玉,雙眸像是最美的夢,被尊稱做夫人,夫妻很是恩愛。

公子性格喜怒無常,人與非人都很是懼怕,但夫人溫柔善良,人與非人很快就知道,去求夫人也是個好辦法,于是不論有事或是無事,送進木府里給夫人的禮物總是比給公子的多,公子非但沒有發怒,還會獎賞送禮的人。

為了替呂登求得一線生機,呂家連忙去采購最好的胭脂水粉、綢緞首飾,都送進木府去。

但是,接連送了幾次,木府卻還音信全無,一家上下急得團團轉。

就在這個時候,遠在外地販鹽,一年多未見的二哥突然回來,慎重捧著一本皮革包裹的書。

「我之前運鹽出硯城後,在大雪里迷了路。」

事態緊急,他說得很快,略過很多細節。

「有個女人在大雪里救了我,讓我避雪取暖,她好看得很,我們就定情了。她陪我去賣鹽,本想著賣完這批鹽就一起回來。」

因為尚未成親,就已有夫妻之實,二哥俊朗的臉頰有些微紅。

家人們沒怎麼在意,听他繼續說。

「上個月時,她有幾天幾夜不見蹤影,回來時模樣很疲憊,像是大病過一場。」

他指著桌上的書,又看了看病得瀕死的麼弟,雖然困惑仍說道︰

「她交給我這本書,要我快快回硯城,說是速度要是夠快的話,說不定還能趕得上救小弟一命。」

家人們圍觀在桌邊,爹娘眼淚也停了,一起用濕潤紅腫的眼看著,那本不知用什麼材質制成的書。

包書的皮革染得漆黑,但看又不像是事先染過,而是被書從內滲透的。而且看了一會兒,還能瞧得見,皮革下隱約有詭異起伏,稍微翻開皮革,就有瀝青般黑黏黏的液體滲出,味道格外腥臭難聞。

束手無策的呂家,只能死馬當活馬醫,寄望未曾謀面,卻不知怎麼會知悉麼兒得病的女子,將皮革連書送進木府。

不到兩個時辰,就有奴僕來通傳公子命令,將呂登抬進木府。

三魂飄飄、七魄蕩蕩的呂登,神智陷在無盡黑暗里,身子輕得沒有重量,四周有彷佛游魚似的物體,推著他、頂著他,讓他不由自主往更黑暗的地方前去。

驀地,一聲霹靂之聲響起。

「回來。」

游魚般的物體陡然消失,他乍然從黑暗中跌落再跌落,張嘴無聲尖叫著,落到重重摔地時,眼前陡然大亮,他大口喘著氣,原本飄忽忽的三魂七魄,重新落回軀體里。

四周景物完全陌生,他只意識到,自己躺在一間大廳的地上,布置雅致又隆重,雖然瞧得見窗花外的陽光,但大廳內卻格外冷。

「兒啊……」

母親跪在一旁,哭得淚眼婆娑,落進他嘴里,比任何鹽嘗來都咸苦萬倍。

「娘,我、我──」

剛想說話,體內莫名活躍的東西就涌上來,堵住他的言語,甚至是呼吸,他只能瞪著凸出的眼,身體如離水的魚撲騰。

母親連忙轉了個方向,朝著大廳里,一身燦燦白袍,眉目俊逸難言,被一圈黏膩漆黑、懸浮在半空中,似字非字的莫名符文包圍的年輕男人磕頭。

那黑膩膩的物質,緩慢流淌變換,雖然一點一滴的落下,將石磚腐蝕出一個個坑洞。但這些點滴污膩,落到男人的白袍時,卻陡然迸成七彩光暈,在他身旁依戀的、崇敬的輕輕飛舞,不敢濺污他的衣衫。

「求公子救救我兒、求公子救救我兒!」

呂母重重磕頭,反覆懇求著,磕得額上都踫傷,流出的血染了磚。

公子連看都沒看婦人一眼,唇上帶著笑意,俊美得能顛倒眾生,潤如白玉的手輕揮,綻放更耀眼的光芒。桌上的書又月兌了一頁,輕輕抖動著,空中流淌的黑膩逐漸改變,跟前頁截然不同,更復雜、更漆黑。

呂母又磕了個響頭。

「求公子……」

好听的嗓音,毫不隱藏不耐,只說了個字︰

「停。」

呂登突然又能呼吸。

那些在體內游走的、翻騰的,截堵他語言與氣息的力量,因為喝令的強大力量而靜止,他身體還因回蕩的嗡鳴聲,不由自主擺動。原本深入骨髓,貫穿入肉的劇痛,以及堵塞呼吸的窒息感都停止。

「這書是怎麼來的?」

公子一手撐著下顎,興味盎然的觀看符文,隨著他指尖輕動,符文欣喜的抖動著,再分化出第二圈,在他眼前呈現得更多。

呂母磕得頭暈眼花,又為麼兒耗盡心神,靠著母愛才能抵抗對公子的敬畏,被這麼一問,只能嚅囁遲疑的小聲回話︰

「不、不知道。」

公子沒說話,只略略揚眉。

呂母突然挺起腰桿,淚水倒流回體內,滋潤干枯的嗓音,唇舌都變得柔軟靈活,模樣一下子年輕了二三十歲,張口就說了起來︰

「有個女人在大雪里救了我……」

她說出口的,竟是二兒子的聲音。

「她陪我去賣鹽……」

不論是聲音、語調,甚至是神情,都跟二兒子說時一模一樣。

「像是大病過一場……」

聲音只回蕩在大廳中,被強大力量遮擋,無法透出半點。

「她交給我這本書,要我快快回硯城,說是速度要是夠快的話,說不定還能趕得上救小弟一命。」

說完,她氣力都用盡,頹然倒在石磚上喘氣,模樣慢慢恢復蒼老。

「原來如此。」

公子輕撫著下巴,仍是淡淡笑意,環繞的符文增加、增加、再增加,重重疊疊的污膩,勾纏得大廳內的光都黯淡,一時竟遮得那張俊逸如仙的臉上也有陰影。

當污膩聚合到近乎相黏時,公子打了個響指。

啪。

繁復的污膩,化為巨大的漩渦,尾部連結著書冊,符文一字一句從展現到收納,旋轉變小變小變小再變小,書頁啪啦啪啦的迅速翻動著,直到吸納原先被引出的所有,貼服得全無錯處,連皮革都軟軟而動,再度包裹住書冊。

只是,書冊變得不同了。

皮革變得潔白,如上好的羔羊皮,黏膩漆黑也消失無蹤,難聞的氣味變成淡淡墨香,外觀看來不再詭異,跟一般書籍沒什麼不同。

這時,公子才站了起來,首次將目光望向呂登。

「好吧,就讓左手香來醫治你的病。」

左手香,是一種藥,也是一種毒藥。

多年生草本,帶有特殊的香氣,味苦而辛。

呂登原本以為,公子是要人用左手香熬成藥汁,來治療他的怪病。他躺在地上,一手被母親緊緊握著,所見所聞都超乎想像,因公子而震懾得不敢言語,連呼吸都小心翼翼。

奴僕走進大廳,步履輕盈得觸地無聲,恭敬的低著頭,福身通報︰

「公子,左手香來了。」

公子點了點頭。

左手香進了大廳。

那不是一株草,不是一碗藥,而是一個女人。

女人膚色白中透青,模樣清麗,長發黑得近乎墨綠。她雙眼全盲,被一個壯年男人攙扶著,走到廳前來,領著她到椅子旁,讓她安穩坐下。

「這里有個男人,生了怪病就要死了,他家人煩得很,連續幾次都給雲英送重禮,你知道她心軟,所以讓你來瞧瞧,盡快處理妥當。」

公子坐在主位上,慵懶且帶著一絲興味,指尖輕敲著桌面,每敲一下,硯城外覆蓋在雪山上的白雪就崩落一塊。

山上的飛禽走獸、樹精泉妖,或是樵夫獵戶等等,人與非人們措手不及,無端遭遇雪崩,惶惶駭駭哀嚎求救,有的被埋在厚雪下,有的被推落陡坡,連綿十三峰的高聳雪山,古老岩層。

雪崩與哀叫聲未能傳入木府,奴僕再度入內,獻上以雪水釀造的酒,公子輕敲的指尖才停下,慢條斯理的斟酒自飲,清雅酒香飄傳廳內。

左手香睜著盲眼,不用旁人指引,就轉向呂登母子方向。

她伸出手來。

白里透紅、掌心柔軟的手,五指修長,指甲是淡淡的粉紅色。

呂登原本以為,切得薄薄的魚生,就是他見過最美的事物,但是跟左手香的手相比,竟是一天一地之差,著實遜色太多。

「過來。」

美得不可思議的手,朝他招了招。

病弱的呂登,不是因為聲音,而是被手勢招去。他不由自主的起身,竟然連瘸腿也不跛了,心甘情願來到那只手前。

女敕軟的指尖,觸及他的衣袍,然後穿透衣衫、入膚進肉,探入他的胸月復中,輕盈的游走搜尋,強烈的幸福感迸發,幾乎就要死在這遠比吞吃魚生,更劇烈千萬倍的快感中。

「怎麼樣?」

公子問。

「這身軀中有蟲群。」

左手香收回手來,語氣淡淡,素淨的臉上沒有半點情緒。

「蟲群被你喝叱,這會兒才會靜棲不動,要是離了大廳,又會再鬧起來。」

想到在體內鑽探游走的,竟會是蟲群,呂登又驚又怕,臉色剎時慘白,淚水一滴滴落下,哭嚎著哀求︰

「救我!求求你,救救──」

他的嘴陡然閉合,連唇都消失,鼻子以下平滑無物,聲音都悶在喉間,哭嚎轉為抽噎,淚水落得更多。

「我妻子還在休憩,這難听的聲音,不能玷污她的耳。」

公子的聲音悅耳,眼中唇邊都還有笑意,指尖輕輕彈了下酒杯。

陡然,蟲群又動了起來!

呂登痛楚不已的顫抖,卻哭喊不出聲來,鑽骨入肉的椎心之痛,在體內卷土重來。想到竟是蟲群肆虐,他驚駭又恐懼,濕潤淚眼睜得又圓又大,感覺蟲群來到眼窩後,試圖將他的眼球也推出,左眼右眼輪流一鼓一陷,凸了又凹、凹了又凸。

「你救得了他嗎?」

公子問。

左手香點頭。

「可以。」

壯年男人在呂登背後,抓住痛得抽搐不已病軀,讓他能夠直起身子,衣袍下的胸月復如雙眼起伏,蟲群奔涌得就要破體而出。

嬌美的手伸出,再度探入其中,輕盈的探取,說也奇怪,蟲兒感受到她的手,重新恢復平靜。

細看被取出的那尾蟲,有紅色的頭,頭上沒有雙眼,卻長有口,口中有很細很細的齒,兩側各有兩道斜黃,下半身是魚形。

因為有榮幸被取出,蟲兒收斂凶暴氣焰,在她掌心蠕蠕而動,溫馴而乖巧,不敢有半點放肆。

「這是鱸魚變成的蟲。」

她淡淡說著,把蟲放進奴僕拿來的瓷盆里,蟲兒落進盆中,仍不躁不亂,暈陶陶的還在回味著,柔軟掌心的溫度與觸感。

「水族流經四方街時沒有防備,卻被你生食,受活時凌遲之痛,就不肯徹底死去,化為魚蟲在你體內棲息。」

左手香再度探手,又取出一條蟲來。

同樣是紅頭無眼、有口、細齒,下半身是魚,卻跟前一只有些微差異,體色偏銀灰。

「這是鯽魚。」

她說道,將蠕蠕獻歡的蟲,也放進瓷盆里。

「魚兒們聚集多了,才一起發作。你吃了多少魚?」

呂登無口可說。

即使有口能言,他也回答不出來。

吃下肚的魚太多太多,實在計算不出來。

他用舌牙從外吃著鱸、鯽、鯉、鰱、鰻、、鯰、鱔等等,細細咀嚼感受不同口感與滋味。他雖體積大于魚,魚卻數量大于他,冤死的魚兒累積多了,就一同用細齒,從內吃著他,品嘗他的心肝脾肺腎、骨血肉髓腦,一口口把他吃得痛不欲生,處處洞洞空空。

焦急的呂母邊流淚,邊用牙咬著手,咬得指間出血,此時才敢出口,抱存著僅有的希望,怯怯懇求道︰

「這該怎麼治?」

「回去後,用人言二兩,煮好後分做兩碗喝下就行了。」

左手香說道,一旁的壯年男子立刻走來,極有默契的攙扶她起身,力道恰到好處,將她當成心愛的易碎瓷器,怕多一分力道都會踫壞她。

公子卻開口了︰

「等等。」

他被挑起興趣,原本急著趕人,如今卻不放人了。

「他們未必知道人言是何物,何不把藥煮好送來,讓他就在這里喝。」

公子指尖一劃,呂登下半張臉裂開個洞,被封起的嘴巴終于恢復。

左手香頓了頓,盲眼轉向公子,知道他的意圖,于是再度又坐下。

半晌之後,一位青衣少女進入大廳,捧來一個盤子,盤中兩碗煮好的湯藥,正熱騰騰的冒著氣,顏色有淡淡的紅。少女走動時,姿態如風擺柳,優雅好看。

「回稟公子,砒霜煮好了。」

「砒、砒霜?」

呂登嚇得險些摔倒。

「不是人言嗎?」

「人言就是砒霜。」

公子好言好語的說道。

因人言可畏,作用只有砒霜劇毒堪能比擬,于是就將砒霜稱為人言。

「快趁熱喝了,才能解你體內的魚蟲之害。」

公子指尖一揚,驚駭的呂母變成石像。

「想好了,要喝還是不喝,都得看你自己。」

呂登顫抖得比魚蟲鬧騰時更厲害。

都知道砒霜是劇毒,只要沾一丁點兒就會死,人與非人都唯恐避之不及,他卻必須喝下肚去,而且還是足足二兩!

思來想去,他求的是活命,藥方又是左手香開的,無法再受魚蟲啃嚙之苦,他咬牙捧起一碗,急急湊到嘴邊,狠下心來咕嚕嚕的喝下肚去。

藥雖燙,但卻不苦,沒半點滋味。

「很好。」

公子說道,身軀微微前傾,親和的勸說︰

「再喝。」

呂登的雙手,要再去捧第二碗砒霜,但第一碗的藥性已經發作,五髒六腑都劇痛翻攪,如利刃在體內戳戮。他痛得滿身冒汗,倒地胡亂滾動,分辨不出劇毒入月復跟魚蟲鑽體,哪樣更痛些。

「再不喝,藥就要涼了。」

公子殷勤提醒。

「你說,還要不要喝?」

他駭然搖頭。

「真、真不能再喝了……」

難以想像,喝下第二碗後又會痛得多厲害。

公子挑眉,抿唇淺笑。

「這人對魚狠,對自己卻不夠狠。」

他看向左手香,早已預料有這狀況。

「看,要是剛剛就讓他回去,怕是連第一碗也不敢喝,白費你先前為他一番診治。」

不知怎麼的,劇痛稍緩,但喉間卻奇癢無比,呂登翻過身去,臉下竟就擱著裝了兩條魚蟲的瓷盆,他喉間鼓了鼓,驟然間再也忍不住,抓住瓷盆就開始哇啦哇啦大吐特吐起來,吐出的都是紅頭魚蟲。

魚蟲吃下砒霜,中了劇毒而死,被呂登一口口吐出來。

直到無蟲可吐時,他軟趴在瓷盆旁,口角都是帶著酸味的胃液。

「吐了真不少。」

公子嘖嘖有聲。

「看來有三升多呢!」

虛軟的呂登,勉強抬頭叩恩︰

「感謝公子救命之恩。」

他慶幸不已,只覺得體內通暢,再無魚蟲壅堵,連呼吸都順暢許多。

「救你的是左手香。」

公子偏頭。

呂登再要緩氣開口,左手香卻先說道︰

「不用謝我。」

她語音淡漠。

「我開了二兩人言,是算好你體內魚蟲數量,你卻只喝了一碗,魚蟲不能盡除。所以,你這病,五年後還會再發作。」

左手香站起身來,被壯年男人攙扶著,一步步離開大廳。

呂母恢復人身後,瞧見兒子被奴僕扶起來,雖然臉色蒼白、手腳發軟,但是沒再喊疼喊痛,還以為公子庇護,兒子喝了砒霜不但沒死,還治癒魚蟲之害,連連千恩萬謝。

有個丫鬟走進大廳,告訴公子,夫人已經睡醒,正要往大廳來。

不用公子示意,奴僕領著呂登母子二人,走出大廳去,沿著迂回廊徑,再穿過棟棟重樓,直到出了木府。

呂登說到這里就停了。

孩子頑皮,但卻也聰明,訝異的問道︰

「大叔,五年的時間到了?」

呂登嘆了口氣,點點頭。

「是啊。」

最近這一旬,他感覺到體內有動靜,那感覺讓他膽寒的熟悉,知道是魚蟲又要卷土重來。他好不容易養好的五髒六腑,又要遭到魚蟲啃食。

即使這五年來,別說是鮮魚,只要是水族,他踫都不敢再踫。但是,先前吃都吃了,魚蟲們懷恨未死,拼著就是要一口胃、一口肝膽;一口心、一口肚腸,用細齒把他吃盡。

「那您就再去木府啊,」

小孩出著主意,也跟著焦急。

「姑娘最好了,所以解了黑龍的封印。我娘總說,只要去求姑娘,沒有事情不能解決的。」

呂登只是看了看孩子,重重再嘆了一口氣,沒有再說話,轉身一步步往家的方向走去。

這五年間父母都去世,雖然兄嫂仍在世,但是魚蟲之病會復發的事,他沒有再告訴家人。

歷經磨難,他不再任性,也懂得為家人著想,自己的心事自己藏著,直到今天才說給一個陌生孩子听。

那孩子只知其一,卻不知其二。

當年救他的是左手香。

但是,公子化魔,引進外來的人與非人,意圖殺害姑娘取而代之。雖然姑娘得勝,木府有鸚鵡鎮守,黑龍潭還迎來另一位龍神,但左手香卻魔化叛離,早已離開木府,眼下不知所蹤。

這五年來,他不曾回想過,在瓷盤中盛開如花的魚生,連食欲都消減,吃什麼都無所謂。

但是,那雙白里透紅、掌心柔軟,五指修長,指甲是淡淡粉紅色的手,卻讓他時常想念得輾轉難眠。那手曾探入他胸月復,進到無人進過的深處,每每回想起來,那份親密都讓他心口發燙。

就算不為治魚蟲之病,能夠再見一次那雙手,該有多好啊。

獨自坐在屋中的他,心中正在這麼想著,窗外還晴空朗朗,屋內突然暗了下來,光明被摒除在外,原來的光線被黑暗吞食,漸漸的變得比無星無月的夜還黑。

呂登在黑暗中惶恐不安,不知是發生了什麼事,正要模索著去開門或開窗時,一個清冷的聲音響起︰

「是我。」

他陡然顫抖起來。

不是因為恐懼,而是難言的欣喜。

他記得那聲音。

他更記得那聲音的主人,有一雙美麗無瑕的手,曾經探入他胸月復,讓他從此深深愛慕,不論再美的女子都無法動搖他的深情。

黑暗變得立體,起先是一根根長發,而後是濃濃墨綠的衣衫,衣衫下的縴瘦身軀,清冷的容顏,蒼白中帶著一絲青,最後才是白里透紅、掌心柔軟、五指修長,透著淡淡光芒的雙手。

叛離木府後,不知隱藏到哪里去的左手香,竟不請自來,出現在他家中。

呂登撲通一聲跪下來,心跳得很是激烈。

「你的魚蟲之病又復發了。」

左手香的聲音,仍是那麼冷淡,跟她的神情一樣清冷,雙眼已經能夠看見。

「你的病,只有我能治。但是,要我治病,你得付出代價。」

「不論什麼代價,我都願意付!」

他激動的說著,想的不是能免去魚蟲啃噬的痛,而是想到那雙手即將再度深深探入他,就期待得頸毛直豎,全身輕輕顫抖。

左手香回應道︰

「好。」

語聲一起,呂登就不自主的站起,雙腳都離了地,身軀飄往左手香的方向,直到來到那雙手前才停住。他雙手敞開,露出平坦的衣袍。

散發著淡淡光芒,指尖如櫻花般粉女敕的雙手,一起穿過他的衣袍、他的肌膚,入到他的肉中,穿過骨骼來到他的胸月復,劇烈的快感,隨著雙手深入愈來愈強烈。

他近乎失神,卻又清楚感受到,那雙手在五髒六腑間剝弄,有時輕得如撫模,有時重得如撕裂,不論輕重都讓他銷魂蝕骨。

公子、奴僕跟當年攙扶左手香的男人都不在場,此時此地,只有他跟那雙手在黑暗中獨處。

時間不知過了多久。

當那雙手抽離時,快感瞬間消失。他落到地上,無力的、歡愉的、虛軟的喘息,汗水濕透衣袍鞋襪。

白皙美麗的雙手,滿是蠕動的魚蟲。因為還沒長出細齒,所以都比他五年前吐出的小許多。左手香指尖收握,魚蟲們就縮得更小,當櫻色的指尖觸及掌心,魚蟲們已經收縮得近乎看不清。

然後,她張開雙手。

兩個黑紅色的點,被四周黑暗吸納。

「當初,我以人言為藥醫治你。」

她俯來,墨綠色的長發觸及呂登,比上好的絲綢更柔更軟,隨著她俯靠得愈低,長發就將他籠罩得愈多。

「如今,我要你就以人言回報。」

當清冷的容顏靠在他耳邊時,長發已將他們圈繞在一起。

呂登幸福得幾乎要哭出聲。

盡管,那雙手的主人,已是可怖的魔,但愛慕太濃烈,無論為她做任何事,他都心甘情願。

「我要你,為了我去說……」

清冷的聲音靠得那麼近,說著只有他能听見的話語。

黑暗中,他聆听言語,身軀衣袍也漸漸變黑,逐漸連雙眼的眼白也被黑浸染,體內沒有了魚蟲,卻有黑暗棲息。

砒霜也無法治癒他。

他將比砒霜更藥烈、更致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