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凜再醒來,已經是兩天後了,睜開眼楮的瞬間,她看見的不是謝長青而是阿使。七尺男兒守在她床邊,滴落的眼淚比黃豆都大,哭哭啼啼的模樣,哪里像武德司的人?
「等我出殯那天再哭也不遲。」宋凜不輕不重的推了阿使一下。
「大人,不帶這麼詛咒自己的,您都昏迷兩天了……我和顧老擔心死了!您是不知道,想進來看大人,還要得到小王爺的允許,昨天我才剛進門,一眨眼的功夫,小王爺就把我給趕了出去,非說我影響到大人休息了。大人,他這也太欺負人……」
阿使扶著宋凜坐了起來,他雖惹不起謝長青,但可以背後告他一狀。
宋凜活動活動筋骨,沒想到王府的金瘡藥這麼好用,她掀開被子下床,傷口雖還是疼,但是已不影響身體正常活動。
「小王爺人呢?」睡足了,宋凜便有了精神,拍了兩下阿使的肩膀,讓他稍安勿躁,「放心,本大人自會為你討個公道。」
「給大人端飯菜去了。」阿使小聲道。
那可是堂堂王爺啊,他端的飯菜宋凜可不敢吃,她怕吃了折壽,「走,去樓下吃,人多,熱鬧。」
樓下的飯桌上,老顧鎮定自若,不發一言。謝長青筷子停在半空中,掃了眼笑意盈盈的阿使。
「大人,吃肉、這牛肉不錯。」阿使筷子上的牛肉落入宋凜的碗中,「大人,這臨安城盛產河鮮,您嘗嘗,回到金陵可就吃不著這麼新鮮的了。大人,大人,手臂可是還疼?您、您別動,想吃什麼您說話,阿使給您布菜,大人……」
「咳、咳……」一直不做聲的老顧難得有了動靜,還用胳膊肘踫了踫阿使。
「顧老,您想吃什麼,我給您夾。」一碗水要端平,他剛剛確實有些忽略了老顧。
老顧嘆了口氣,這小子真是個沒眼色的,孺子不可教也。
「客官,這是我們老板娘親自釀的杏酒,咱這臨安城不只水產鮮美,還盛產黃杏,幾位客官嘗嘗,這壺酒不要銀子,老板娘送的,讓客官們嘗嘗鮮。」
一听店小二說不要銀子,阿使一樂呵,「謝謝老板和老板娘。」
阿使接下酒壺,這一桌四人,若論尊卑,謝長青當居首位,但在阿使心里,除了天大地大,便是宋凜最大。
「大人,您嘗嘗。」阿使吸了吸鼻子,黃杏的甜味撲面而來,但酒杯還未放到宋凜面前便被謝長青攔了下來。
「她不喝。」謝長青淡淡道。
阿使的手僵在半空,上也不是下也不是。
宋凜戳著碗里的牛肉塊,手指若有所思的敲了兩下桌角,側目看向阿使,「還不快給小王爺斟酒。」
「可是,大人……」在阿使看來,謝長青明擺著是在難為宋凜,這口氣就算宋凜忍了,他都忍不下去。
「大人不吃黃杏。」老顧拍了拍阿使的肩膀打圓場,抬手接過阿使手上的酒杯,恭敬的放在謝長青面前,「小王爺,請。」
巧合嗎?宋凜暗自揣測。當年跟著師傅在山中習武,山中有一片杏子林,常言道物極必反,黃杏那時吃多了,長大後這東西她便再也不踫,可這件事……謝長青本不應該知道。
阿使悶頭吃飯,不敢再多言。
「多吃點,這身上的肉多了,日後好為大人擋刀子。」宋凜將一塊牛肉放到阿使碗中。
「是,大人放心。」想著那雨夜,若是沒有大人三番兩次出手相救,他只怕早就做了刀下亡魂,哪里是他為大人擋刀,明明是大人……想到這阿使禁不住有些哽咽,不敢出聲,端碗擋著臉,大口大口的吃飯。
「小王爺,新鮮的河鮮,嘗嘗?」宋凜將一只煮熟的蝦放入謝長青碗中,「不嘗嘗嗎?」見謝長青不動,她笑著追問。
「好。」謝長青應了一聲,隨後夾起那只蝦便要送入口中。
「啪」的一聲,謝長青手中的筷子被宋凜打落,這回不只阿使,就連老顧都受了一驚。
「不好意思……」
老顧察覺到了宋凜眼中那抹一閃而過的異樣。
「小二,拿副筷子來。」宋凜背過身,沖著大堂內忙活的店小二大聲喊道。「我吃飽了,你們吃。」宋凜沒有回頭,站起身來,逕自離開。
「大、大人?」阿使不明所以的看向老顧。
謝長青低頭看了眼掉落在地的蝦,遲疑片刻接過店小二遞來的筷子,一副無事發生的模樣,繼續吃飯。
欲要起身的阿使被老顧給按了下去,「吃飯。」
「可是,大人……是。」對上老顧的眼神,阿使咽下欲要說出的話,老實的低頭吃飯。
這頓飯,所有人皆食不知味,而離去的宋凜,腦海中卻已經被某個人的回憶佔據——
那少年從不會拒絕她,看著躺在地上蜷縮著身體的少年,宋凜慌亂得不知所措。雲荷說,白雲航對河鮮海貨過敏,那……那他為什麼不拒絕?她並不知他不能食用。
玄氏的銀針落在少年的身體上,他好似習慣了一般,連眉頭都未曾皺過一下。
「宋凜,是我的錯,是我的錯,我以為只吃一點,沒、沒關系……」
少年爬向她腳邊,縴細的手臂吃力的抬起,緊緊抓著她的衣擺,彷佛她會就此離他而去一般。
「胡鬧!」
玄氏的斥責聲在耳邊響起,玄氏罵的不是她,而是躺在地上奄奄一息的兒子。
「我不走,不走。」
宋凜握住少年的手,那一瞬間,腦中響起一個聲音——不要害死他!
面對自己,那少年從不會說拒絕的話,宋凜不解,這麼多年過去了,哪怕少年早已入土為安,她還是不能理解。
「白雲航……你還真是,陰魂不散。」宋凜一拳砸到樹干上,發泄心中的火氣,剛剛謝長青的那一聲好,還有他臉上的神情,他明明不想吃的,可是……謝長青的身影和少年的身影再次重合在一起,明明是兩張臉,兩個人,為什麼會……
謝長青,這世上就沒有我查不清的案子。我宋凜不信鬼神更不信人,我只信自己!
老顧看了眼字條。
「大、大人怎麼先走了?為什麼不叫我們?」阿使跳著腳神色慌張的問道,此番行動武德司損失慘重,幸存的三人皆身負重傷,宋凜身上還帶著傷,為何不辭而別獨自上路,難道太子殿下還交代了其他的任務?
「大人行事自有分寸,不可多言。」老顧將字條揉在手心里,思索片刻方才將字條展開鋪平,出門呈到了謝長青手上。
「她在躲我。」那字條在謝長青手中又被揉捏了一次,這回是當真不成樣子了。
「大人要走,沒人能攔得住。」向來惜字如金的老顧,看著謝長青,罕見的說了許多。
「是嗎?」謝長青淡然一笑,沒有看向老顧,而是望向了窗外,那是回金陵城的方向。
「小王爺,于猛的人頭不見了。」門外侍衛高聲道。
「是啊,宋凜若真欲走,沒人能攔得住她……」謝長青輕聲低語,這話不是說給老顧听的,而是說給自己听的。
「小王爺……」老顧一輩子從不會做逾越之事,即便宋凜待他早已如同親人,可老顧卻還是會畢恭畢敬喚一聲大人,「這朝堂上算計大人的人已經夠多了,還望小王爺行個好,放大人一馬。」他恭恭敬敬的說道。
「既然已經夠多了,那……多我一個不多,少我一個也不少。」謝長青緊緊攥著手心里那團紙。
宋凜……謝長青望著窗外的車馬、遠處的青山綠水,笑了,不是那毫無情緒可言的淡然淺笑,他心里的歡喜全寫在臉上。
這世間,沒有人比他更了解宋凜。白雲航,宋凜勢必記起了這個名字,她將開始查下去,只有她親自查出一切,她才會相信,快些,再快些,我,等你。
「小王爺若執意如此……無論何人想傷大人,先過我這關!」老顧提起手上的刀指著謝長青。
「放心,我不會讓宋凜死,我要讓她活著,長命百歲……」後半生,平安喜樂。
二十二年,宋凜的苦他都看在眼里,當初他命不久矣,根本無法幫宋凜,如今不同了,就算舍了自己這條命,他也要幫宋凜月兌離苦海。
「小王爺好自為之,小人先行一步。」
姊姊,托宋凜的福,我們很快便會見面了。這盤棋,盡在他的掌握中,宋凜,我絕不會讓你有機會逃出棋盤。
皇後誕下龍子,普天同慶,本就變幻莫測的局勢,因為這個孩子的誕生變得更加詭譎。
天氣炎熱,宋凜穿著那身官服從宮門一路走到東宮,領子就沾上了一圈的汗珠,「這鬼天氣,連風都是熱的。」宋凜皺著眉抱怨。
東宮的侍衛一看是宋凜,紛紛跪地,「起來吧。」她擺擺手,逕自進入東宮正殿。
「整個金陵城鞭炮齊鳴,鑼鼓喧天,皇宮里熱鬧的很,殿下……下官瞧著您這干脆改名好了,別叫東宮了,改叫冷宮吧。」桌上放著涼茶,宋凜都不等太子招呼,端起杯子大口大口的飲著,「來人,再拿些冰來。」宋凜入座,用手在臉側搧風。
「呵,冷宮,你說的在理,明兒個本宮就命人將牌匾掛起來。」太子自嘲的笑了一聲,端杯,一飲而盡。
宋凜聞了聞,「殿下,這青天白日的,您喝的哪門子酒?」她猶豫了片刻,嘆了口氣,還是起身上前奪下了太子手中的酒壺。
「一個七皇子不夠,現在又多了一個十一皇子。」太子由著宋凜接過酒壺,「七皇子是庶子,可這個十一皇子可是真真切切的嫡出。」
「然後呢?」宋凜接過酒壺放下,反而自己斟了一杯,一飲而盡。
「你說呢?」太子斜視著宋凜,反問道。
「不過就是殿下多了個弟弟而已,還能如何?」宋凜抿著嘴,「好酒,殿下回頭給下官送一壇去,送到武德司,可千萬別讓宋汝知道,他啊年紀不大,那古板的作風倒是像極了七老八十的文官。」
「于猛的事,父皇原本是站在本宮這邊的,皇後現在誕下麟兒,父皇大有將此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之意。」
「殿下,那于猛的腦袋,可是下官用半條命換來的,就如此不了了之了?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只怕陛下為的不是皇後,而皇後背後的勢力。」宋凜言語里倒沒有多少意外之意,這些消息她早有耳聞。
「就因著這個于猛,你險些回不來了,皇後現在動不得我,便將主意打到你的身上。」
「看來日後,這東宮我還是少來為妙。」
「宋凜,本宮的酒!」
說話間,宋凜已經三杯酒下肚,美滋滋的咂著嘴。
「下個月,你的婚事……可想好了?現在若要反悔,還有余地,本宮可以幫你向父皇……」太子嘴上說著幫忙,但心里清楚,聖心難改。
「男大當婚女大當嫁,嫁給小王爺是下官的福氣。」
宋凜的神情太子看不透,不知她說的是真話還是反話。
「倒是殿下,身後便是萬丈懸崖,此時不是郁郁寡歡、孤寂飲酒之時,生死往往只在一瞬間,殿下……」宋凜神色一凜,放下手中的酒壺,「別忘了,當年國師為殿下卜卦,殿下才是大梁的明君。國師一句話,可頂皇後百句。」
「你今日進宮,是來安撫本宮的?」听了宋凜的話,太子的心情倒是好了不少,得知宋凜在臨安城的九死一生,他雖面色平靜,但是手心里的汗卻是騙不了人。
他和宋凜自幼相識,雖然說為了大位,宋凜也可以犧牲,但……那絕對是最後最後的一步棋,不到萬不得已,他絕不會讓宋凜出事。于猛的事是他著了皇後的道,沒看出來那是個陷阱,于猛的腦袋根本一文不值。
「殿下想多了,下官是來等我未來夫君的,順路來看看殿下。」
「謝長青?你等他做什麼?」
「培養培養感情,畢竟日後可是要同床共枕的人。」宋凜眯著眼楮,笑道︰「殿下,有些話相信下官不說殿下也明白,但是……這日後的吃穿用度,殿下要多加小心。」
「哈哈哈哈哈哈……」太子原本黯淡的雙眸瞬間明亮了起來,「沒想到啊,本宮竟淪落到要宋大人來提點本宮這些事。」他是太子,生在這深宮中,年幼喪母,被養在現任皇後膝下,無依無靠,他能保住如今的太子之位,靠的絕不是運氣,而是實打實的心計和本事,「宋大人放心,這個位子,誰也奪不去。」
「那就好,那下官先告辭了。」宋凜點點頭,進宮時的忐忑和擔憂慢慢消散,她也好,太子也罷,都是沒有退路的人,就算死也只能死在前進的路上。
「那謝長青有些不對勁,一改往日紈褲作風,像換了個人似的,最近很得父皇賞識,接連交給他兩件事去辦,你要小心,不可大意。」望著宋凜的背影,太子不放心的囑咐道。
宋凜擺擺手,表示知曉了,謝長青不對勁,她又怎麼會看不出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