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日喧鬧的集市,今日卻格外冷清,過路的行人行色匆匆,沿街的小攤販們一反往常的大聲吆喝,整個人縮在攤位上,一聲不吭。
宋凜騎著高頭大馬,領著一票侍衛走在街上,顯然對周圍百姓的反應早就習以為常,武德司的人出動,不知道是哪家的官員要倒大楣了。
門房打老遠就瞧見了武德司的一行人朝自己走來,雙腿止不住的抖,跌跌撞撞跑進府里。武德司的人就是黑白無常,那可是來索命的,兩百年來,他們在大梁的所作所為,足以叫人聞風喪膽。
戶部侍郎曹睿年過四十,從政十余載,為人八面玲瓏,深得同僚愛戴。膝下三子皆在朝為官,老大、老二且算得上是青年才俊,但老三因是家中幼子,自小受長輩們過分寵愛,長大後性格驕縱,雖還未闖下大禍,但其行徑已惹得不少人背後議論紛紛。
曹睿剛下早朝,還穿著官服,早飯的清粥才剛入口,便听得武德司的人來了,險些噎到,丟下早飯匆匆奔了出來。
「戶、戶部侍郎曹睿,恭迎宋大人。」撲通一聲,曹睿見著那一行浩浩蕩蕩的人,雙腿抖著抖著竟跪了下去。
宋凜翻身下馬,掃了眼跪地的男人,邁開步子,官靴狠狠地踩在曹睿的手指上,跪在地上的男人疼得冷汗直流,愣是不敢吭一聲。
發現自己沒有當場被拖出門,曹睿略松了口氣,一骨碌從地上爬起來,拖著肥碩的身軀,小跑著一路跟在宋凜身後,「宋、宋大人,里面請,里面請,來人啊,給宋大人看茶。」
宋凜入了內堂直接坐上主位,彷佛她才是這宅子的主人一般,「把所有人都叫出來。」她沒有喝茶的心思,吩咐老顧道。
「是,大人。沒听見嗎?還不快去,這宅子里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給我叫出來。」
老顧一嗓子喊下去,都用不著曹睿吩咐,曹府的下人們紛紛行動起來,去請內院的主子們了。
「宋、宋大人光、光臨寒舍,不、不知,有、有何……」
同朝為官,曹睿和宋凜有過幾面之緣,武德司掌司逢人總是一張笑臉,但武德司那些勾當大都是見不得光,宋凜活閻王的名號曹睿也早有耳聞,只是他向來行事謹慎,且官場上人緣極好,十余載沒出過什麼差錯,自以為這輩子不會和武德司打上交道,沒想到今日……
「父親。」
「父親。」
曹家老大老二率先出來,站在曹睿身邊,兩人剛想開口詢問,對上宋凜那布滿殺意的雙眸,兩位青年才俊頓時啞然,不敢吭上一聲。
「太慢了。」宋凜隨口說了句。
「快,快把人都叫出來,都死了嗎?快點,出來晚的家法伺候!」這次不用老顧吭聲,曹睿扯著嗓子大聲叫嚷道。
「不勞煩曹大人動用家法,直接將人帶去武德司,本官親手為曹大人教教。」
宋凜半眯著眼楮,她雖身著官服,不施粉黛,依然難掩容顏的清麗,正是女子芳華正盛的年紀,若是換了女裝走在大街上,不知道能惹得多少官家少爺回眸。
「大人、大人饒命啊!」曹睿至今不知發生何事,但他不敢問,武德司殺人根本不需要告知緣由。
「來了、來了、來了,都、都到齊了。」管事是個三十出頭的男人,留著八字胡,跪在曹睿身邊,喘著粗氣說道。
宋凜一眼便瞧見跪在人群中的白雲荷,她們二人同年出生,白雲荷比她晚出生七日,按照生辰,她要喚宋凜一聲姊姊。
她不禁握緊手中的鐵尺,「曹大人,有關姑蘇的避暑行宮,戶部撥下的款項是你經手的吧。」宋凜松了手上的力道,站起身走到曹睿面前,笑問。
「是、是……」冷汗直流,曹睿忙用袖子擦拭額頭上的汗珠。
「戶部撥出了五百萬兩,但是核對工程用款,實際只用了三百萬兩,那余下的二百萬兩,姑蘇知府貪了八十萬,又送回給戶部一百二十萬兩。」
宋凜用鐵尺挑起曹睿的下顎,「曹大人,你的腰包進了多少銀子呢?」官字底下兩張口,這天下為官的就沒有不貪的,這些武德司門兒清,不過大多時候都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宋、宋大人,這、這是誤會、誤會啊,下官,沒、沒……」曹睿語無倫次的說道。
「好!既然曹大人說是誤會,那不妨回武德司,本官泡壺茶同曹大人好好聊聊,你的同僚魯大人,昨晚剛被請去武德司,牢獄孤寂,曹大人不妨同他做個伴。」
宋凜今日過來,為的並不是這區區一百二十萬兩的贓款,她的目光落在曹睿的三兒子曹之身上,那個當初說要愛護白雲荷一生一世的男人。
收回目光,宋凜將鐵尺扔給老顧,走進人群中將女子拉拽了起來,不由分說就推高她的衣袖,只見手臂上細細密密的針眼。
這是後院女人的手段,鞭痕太過顯眼,這種細針扎在身上,既疼又不會留下什麼痕跡,過段時間身上的針眼便會長好,讓人查不到痕跡。
「你嫁進曹家三年,他娶了十二房小妾,這就是你要托付終身的男人?」宋凜不顧眾人詫異的目光,她面上鮮少流露出柔情,可是看著面前柔弱的女子,她的心即便真是石頭做的,也軟了下來。
「小凜別怕,雲荷保護你。」
「小凜不哭,娘親為你療傷,我為小凜唱歌好不好。」
「小凜不疼,雲荷為小凜吹吹,娘親說了,吹吹就不疼了。」
「小凜,我能照顧好自己,曹之就是我此生的良人,你放心,我一定會幸福的。」
小凜……這輩子,只有白雲荷會叫她小凜,即便自己比她大。
「宋大人,妾身無、無事……」白雲荷推開宋凜,落下衣袖,重新跪了下去,低著頭,不去看她。
「好!你無事!」宋凜的目光再次落到曹之身上。
「大、大人,是白雲荷這個刁婦不守婦道,且這是我們曹家的內院之事,不、不勞大人費心了。」
曹睿張著嘴,彷佛一瞬間心髒停止跳動,他回頭看著自己的妻子,無知婦人,他今日怕是就要死在她手上了。
「哈哈哈哈哈哈……」宋凜仰天大笑,「老顧,這金陵城竟還有人敢如此同本官說話,妙哉、妙哉啊!把嘴縫上。」
「是,大人。」老顧沖著手下人使了個眼色,兩名侍衛將曹之從人群中拽了出來。
「母債子償。」宋凜冷聲道。
武德司的人身手利索,縫嘴這個活也不是第一次做了,剛剛說話的女人听完這話,隨著一聲驚呼暈了過去,曹之則被兩人壓住肩膀,一個人一手捏著他的脖子,一手快速的手起針落。
「曹大人,武德司掌司位及一品軍侯,剛剛尊夫人頂撞本官……本官大人有大量,念及尊夫人年事已高,懲戒令公子也是想讓尊夫人吃個教訓,東西可以亂吃,話不可亂說。」
鮮血流滿衣襟,曹之渾身顫抖,喉嚨間發出含糊不清的聲音,一切發生的太快了,彷佛作夢一般。
「你欺人太……」曹家老大話還未說完,啪的一聲,一巴掌落在他臉上。
「逆子,閉嘴!」曹睿怒聲斥責完,馬上換了個態度,「多謝宋大人手下留情,內人、內人……下官定會好生管教。」
「你們曹家內院之事,本官無心過問,不過,只怕曹大人不知,本官與雲荷情同姊妹,本官就是她的娘家人。
不守婦道?這可是頂大帽子啊,不過沒關系,這天下就沒有武德司查不清楚的案子,這個交代用不著曹大人給,本官會還雲荷一個清白。」
「那一百二十萬兩銀子,三天,本官念在雲荷的情面上,給曹大人三天時間,物歸原主,過期不候。」宋凜壓著心頭的怒火,一度想將眼前的人碎尸萬段,將尸骨扔到秦淮河喂魚。
「對了,本官帶雲荷回娘家休養幾日,曹大人沒意見吧?」宋凜哪里是在征求曹睿的意見,這話不過是告知一聲而已。
「走!」宋凜強硬的再次拉起白雲荷,全然不顧她的反對,將人帶離了曹府。
「小凜,武德司早已聲名狼籍,曹家官至戶部侍郎,和朝官多有走動,你不該為了我來找曹家麻煩……」
所有人都覺得白雲荷是個弱女子,唯有宋凜清楚,她的風骨不輸男子。
十年前白家的滅門慘案後,她和幼弟被寄養在舅舅家,其中的委屈、苦楚,再苦再累,她都沒落過一滴眼淚,一心想將幼弟撫養成人,只可惜……
「白雲荷,這就是你所說的歲月靜好,勿念?」宋凜拉著白雲荷上了馬車,別過臉去,用指月復擦干眼角的一滴淚。
她宋凜生性多疑,不輕易相信人,可她怎麼偏偏就信了白雲荷的話?這麼多年來,兩人往來的書信中,白雲荷的信里都是曹之對她的好、對她的寵溺,從未埋怨過曹家一個字。
「小凜,多少雙眼楮看著你、看著武德司呢,壓死駱駝,只需要最後一根稻草,你……」白雲荷手髒,她是從柴房被人帶出來的,她想輕撫宋凜的臉頰,就像小時候一樣,可最終還是忍了下去,「曹之,是我看錯了人,但當初嫁他也是我自己的選擇,怨不得旁人。」她咬著嘴唇,低聲道。
「我宋凜身上的罪孽還少嗎?想我死的人數不勝數,你覺得我在乎一個曹家?」宋凜掀開馬車的簾子望向窗外,身上的傷口再深再疼,她都不曾哭過,可是她見不得白雲荷受委屈。
「武德司名聲不好,我的名聲更不好,你嫁作他人婦後我不與你走動,是害怕你夫家因著我對你有什麼看法,要是早知今日,我當初便……」宋凜哽咽道。
武德司的侍衛浩浩蕩蕩的再次穿過集市,百姓再度噤若寒蟬,而某間酒樓的雅間,窗戶打開了一道縫,謝長青看著那輛馬車,視線掃向掀起的簾子——
宋凜眼楮好似紅了,她哭了嗎?
謝長青心頭一緊,對不起,他不應該告訴宋凜的,可是……這次的事他不能直接出面,由他出面只會更加壞了姊姊的名聲,宋凜,對不起!
自己重活一世,為什麼還會讓她落淚?謝長青的手指緊緊的摳在窗框上。
「小王爺……進宮的時辰到了。」身後傳來侍衛的聲音。
「好。」謝長青收起情緒,淡然一笑。
噗!宋凜一口茶水噴出了大半,顧不得打濕的衣襟,騰的一下從椅子上站起來,「再說一遍!」她看著老顧,不敢相信他剛剛說的話。
「小王爺去宋府了。」老顧咳了一聲,下意識的後退兩步,拉開自己和宋凜的距離,不想被殃及池魚。
「宋、宋汝呢?」
「公子在府里。此外,昨日老王爺帶著小王爺進宮,在陛下面前大鬧了一場,老王爺拍著胸脯保證,小王爺定會痛改前非,保證日後對、對大人一心一意,不再染指其他女子。不僅如此,老王爺還對小王爺動了家法,宮里人都瞧見了,小王爺的手臂上一道道的鞭痕都是新的。」老王爺在謝長青成年時,就上奏皇帝將王爺的爵位傳給他,因此眾人都用老王爺和小王爺的稱呼來區別謝家父子。
「回府。」宋凜揉著眉心,這個謝長青還真是不安生。
「是!」
宋凜不敢耽擱,快馬加鞭趕回府里,雙腳剛落地,管事便從門口跑了出來。
「小姐,姑爺來了,公子沉著臉,一句話都不說,兩人正在堂上僵持著呢,小姐您快去瞧瞧吧。」
「姑爺?」宋凜皮笑肉不笑的哼了一聲,「你叫的還挺親熱的……」
「小姐,別耽擱了,您快去瞧瞧,公子那模樣看著像要殺人似的!」管家急得直跺腳。
宋凜收回手指,不由分說直奔內堂。
「宋汝!」她殺人都沒這麼急過。
進了內堂,宋汝一副當家人的模樣高居主位,正如管事所說,宋汝一副想殺人的樣子。反觀謝長青,悠然自得的坐在客位,泰然自若。
「宋凜!」看見宋凜的一瞬間,謝長青起身相迎。
啪的一聲,被宋汝放到桌上的瓷杯碎成了四片,茶水灑了一桌。
「你來做什麼?」家長里短的事真是讓人分外頭疼,宋凜嘆了口氣看向謝長青問道。
「送藥。」謝長青指著桌上用油紙包著的藥材,「你的身子需要調理,不可再放任不管了。」言語間滿是擔憂。
老話說的好,伸手不打笑臉人,可是宋凜卻被謝長青氣得牙癢癢,恨不得給他一拳。
宋汝則惡狠狠的看著她,彷佛她是什麼十惡不赦的大惡人一般。
「宋凜,給我一個解釋。」
「解釋,我……」我給你一個解釋,這謝長青就是個瘋子!給你個解釋?我還想找人給我個解釋呢!
在心中怒罵完,宋凜回答道︰「行,等我先要個解釋,再給兄長好好解釋。」
三個人總不能在內堂大眼瞪小眼,宋凜拉起謝長青的手腕,「你,跟我來。」
「宋凜,你給我站住,你們要去哪兒?宋凜!」
「老顧,攔著我哥。」跨過門檻,宋凜吩咐守在門外的老顧。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