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說,七皇子您這是何必呢,先不說您這千金之軀,單說男兒膝下有黃金,您也不能說跪便跪不是?」
宋凜背靠在太師椅上,右腿搭在左腿膝蓋上高高蹺起,右手握著黑金鐵尺撐在青石板的地面上,玩世不恭居高臨下打量著大牢里的男人。
「成,一兩就一兩。」宋凜不差一兩銀子,她為的不過是找個樂子。
「屬下同大人賭。」漢子點頭應道。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宋凜全然不怕七皇子听見,仰頭大笑道︰「堂堂皇子的命,只值一兩銀子,一兩,有趣、有趣至極!」
說完不再多言,轉身大步沿著台階走出牢房,眼中的陰狠轉瞬即逝。
武德司,大梁的監察機構,上至皇親國戚,下到文武百官,所有人的一言一行他們皆可監察,所收集的信息,由武德司掌司宋凜直接呈報聖上。
「大人,太子殿下已等候多時。」老顧湊到宋凜耳邊低聲說道。
「我這又不是什麼好地方,他倒也不避諱。」宋凜自言自語,「這燙手的山芋,聖上扔給太子,太子就扔給我。哼,行啊,大不了就把天捅個窟窿出來,塌了也有個高的頂著呢。」嘴上雖是抱怨著,步子卻越發快了起來。
「下官宋凜,拜見太子殿下。」
武德司這種地方,就算是太子也要避避嫌,不好堂而皇之的登堂入室,換了常服,從偏門進入,太子來武德司都只能如此委屈一番。
「起來吧。」太子一襲白衣,手里端著茶碗,眉眼中帶著些許的不悅,「去年的陳茶,妳也好意思拿出來招待人。」太子抿了一口,強忍著吞下。
「太子殿下,下官這里窮又不是一天兩天的事兒了,要不您去我那地牢里瞧瞧,陰冷潮濕,滿地的老鼠蚊蟲,柱子都發霉了,年久失修啊,保不準哪天就塌了,不過塌了也省事,里面的人啊,死了也好,一了百了,也省得受苦。」
宋凜年方二十二,尋常的官家小姐們研討詩詞歌賦女紅的時候,她就悶頭在這武德司鼓搗她那四十九大酷刑,樣樣都能讓人生不如死。
「妳這張嘴啊,哼!」太子陰陽怪氣的哼了一聲,「說正經事,老七妳打算怎麼處理?」他將雙手收到寬大的袖子里,面無表情的打量著宋凜。
「下官?」宋凜夸張的大叫了一聲,指向自己,「太子殿下,好歹我爹也是太子太傅,教了您十幾年,咱倆從小一起長大,就算不是青梅竹馬,也有三分交情吧?七皇子您問下官要怎麼處理?他不就是設宴邀請了幾位朝臣吃酒嗎?我還能弄死他不成?」
她和太子從小一起長大,對太子的脾氣秉性再清楚不過,滿嘴的仁義道德,但那顆心早就黑透了。
「要不然呢?勾結朝臣,意圖謀反,還不到死罪嗎?」太子冷冷的說道。
七皇子是貴妃所出,貴妃的娘家近幾年在朝堂頗為活躍,暗中拉幫結派,這些太子都瞧在眼里。七皇子酒後說了幾句大不敬的話,此事可大可小,太子卻抓著不放,聖上也有想打壓貴妃的心思,這才順了太子的意將人關了起來,想著嚇唬嚇唬也就罷了。
「要殺要剮,您開心就好,不過這人,絕對不能死在我武德司。」宋凜端起她那杯茶,吹了吹,抿了一小口,「我覺得這茶挺好喝的,是太子殿下嘴太刁了。」
「妳真不打算幫我?」太子細長的眼楮像狐狸一般,瞇起來看著宋凜,像是盯著獵物似的。
「七皇子不能死。」宋凜臉上的笑意更濃了,太子越生氣她笑得越開心,「最起碼,現在不能死。殿下……」
她放下茶碗,「聖上年紀大了,這人啊,年紀一大,就開始顧念親情,家和萬事興,當長輩的,哪個想看著自己的兒子們互相殘殺呢?」
宋凜翹著腿,單手撐著下巴,言行中對太子沒有絲毫的畏懼之意,「聖上不喜歡的事兒,殿下便不能干。」
「可是,妳明知……」太子忽然間提高聲調,不過馬上又緩了過來,冷笑了一聲,不再說話。
「貴妃的心思,禿子頭頂上明擺著的虱子,長眼楮的都能看出來,所以殿下才更不能讓七皇子死,人言可畏啊,這世間哪有什麼黑白,悠悠眾口,殿下堵不上,日後讓人在史書里記上一筆,犯得著嗎?」
這話不用明說,太子自是能明白宋凜的意思。
寬大的衣袖里,太子緊握著雙拳,沉默了片刻,顯然宋凜的話讓他猶豫了,但是……
「斬草不除根,日後便是大患。」太子對上宋凜笑意盈盈的眸子緩緩說道。
「殿下,下官是說,七皇子現在不能死,他不能死在您和我手上,我沒說他日後不能死在其他人手上啊。」
太子聞言看向她,「妳啊妳……」與她四目相對,「活閻王的稱號,果然不是白來的。」宋凜的心可黑著呢,在她眼里人只分三種,活人、死人以及將死之人,顯然七皇子已經被她歸為了將死之人。
宋凜撇了撇嘴,顯然不喜歡這個稱號,但是沒有反駁什麼,「那位在下官這也待了有幾日了,現在人不人鬼不鬼,太子殿下您行行好,快些去陛下面前為您這個不爭氣的弟弟求求情吧,抓緊把人領回去,在我這再關兩天,只怕貴妃娘娘就要拿著草席來收尸了。」她一邊擺手一邊有些煩躁的說道。
「妳想讓我在朝臣中贏個好名聲?」太子片刻便明白了宋凜的用意,他此番前來,原本是想讓宋凜助他一臂之力,在武德司處理了這個心月復大患,沒想到最後卻被宋凜說服了。
宋凜言之有理,他是儲君,是未來的國君,名聲至關重要,朝堂上對此事已有風言風語,若此時七皇子真的死了,這盆髒水就算被扣在武德司腦袋上,但一定會波及東宮。
「不然呢?難道要讓下官去聖上面前求情嗎?」宋凜望著窗外的火紅殘陽,隨意的問道。
太子起身,身上的戾氣少了三分,「日後,還要仰仗宋掌司了。」他走到宋凜面前,抬手拍了拍她的肩膀,柔聲說道。
他們都明白他話里的意思,七皇子一定是要死的,就算宋凜此刻不辦,日後也是要由她來的。
「好說好說。」宋凜抬手摟住太子的肩膀,湊到他耳邊,「日後殿下成了下官的主子,殿下想殺誰,下官就殺誰。」武德司只听皇命,太子日後登上大位,他說東,宋凜絕不會向西。
「武德司交到妳手上,父皇和本宮都放心。」太子自進門後露出了第一個笑容。
「哎,殿下放心的不是我,而是我這個女兒身。」她是女人,可以掌管武德司,卻無法坐上那個最尊貴的位子,皇家人自然對她放心。
「點到即止,宋大人何必戳破呢。對了,宋大人同小王爺的婚事……」太子是記仇的性子,宋凜剛剛頂撞他,他也要想法子給宋凜找些不痛快才行。
「殿下!」宋凜咬牙切齒,一听到小王爺三個字,嘴角雖還掛著笑意,可是眼神中的陰冷卻是再也掩飾不住,「殿下,下官記著當初聖上有意撮合您與我二人的婚事,要不然……」
不等宋凜說完,太子急忙後退一步拉開兩人間的距離,「本、本宮還有事,先走一步。」說完不等宋凜開口,急匆匆奪門而出,全然沒了剛剛的泰然自若。
也是,活閻王,這世間哪個男人想娶尊活閻王回家呢?武德司掌司官階同一品軍侯,她一時也不會離開這個位置,太子若娶了她將會如虎添翼,縱使如此,太子還是如同躲瘟疫似的躲著她。
宋凜自嘲的笑了笑,她這輩子,必是孤獨終老的命。
「大人,出事了!」老顧急匆匆的來到宋凜身邊。
宋凜抬頭望著天,「天塌了嗎?我看好好的。」
「是小王爺那,大人快去看看吧。」
老顧明顯有些焦急,能讓他露出這般神情,小王爺肯定闖了大禍。
「謝長青。」宋凜嘴里輕念著這個名字,「這個時辰,他不是應該在青樓里尋樂子嗎?」
「小王爺酒醒將櫻桃推下了床。」
宋凜是個話癆,說上一天的話都不覺得累,老顧則是個「啞巴」,一向長話短說。
「你說什麼?」宋凜大驚失色,「櫻桃不是他最寵愛的姑娘嗎?推下了床?他舍得?」
她扶著額頭,臉色陰沉,不用老顧再說什麼,邁開步子出了門,一邊走一邊碎碎念著,「聖上、老王爺,一個個都亂點鴛鴦譜,非要將我和謝長青撮合到一起。還有太子,我幫他擺平了多少事,他倒好,等著看我的笑話,這門婚事……成,我結,大婚之日就是謝長青的忌日,老王爺等著給他這個兒子收尸吧!」宋凜越說越氣。
老顧早已吩咐人備好馬,兩人飛身上馬,宋凜還在自言自語。
「難道謝長青厭倦了櫻桃?」櫻桃可是她親自挑選的姑娘,在金陵城里是數一數二的美女,「吩咐下去,再給我多找些美女回來。」
「是!」老顧點頭應道。
「風流成性,一個不行那就十個,十個不行,那就一百個。駕!駕!」宋凜揚起馬鞭,奔向煙花巷。
煙花巷坐落在秦淮河的內河道邊上,這里是金陵城男人們找樂子的地方,無論白天黑夜永遠少不了歡笑聲。河邊的楊柳枝輕撫著河面,河面上泛起陣陣漣漪,美不勝收,宋凜卻無心欣賞這秦淮河畔的美景。
「讓開、讓開!」
宋凜雙腳剛一落地,早已等候在此的奴僕們便紛紛上前,撥開門口的人群,為宋凜讓出一條道來。
其實也用不著青樓的奴僕出面,單是宋凜那一身青藍色的官服和武德司的威名,周圍的人躲還來不及呢,就怕一不小心被找了個錯處逮進去。
「哎喲,這不是武德司的人嗎?」
「嘖嘖嘖,看來有人要倒霉了,倒大楣了。」
人群中三三兩兩的議聲,宋凜腳下一停,突然轉身,眼神鎖定低語的那幾個人,冰冷又無情。
想起傳聞中武德司的那些酷刑,那幾個人頓時臉色慘白的閉上嘴,別說議論了,個個都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
「大人,您可來了,快去看看吧,小王爺今兒不對勁兒。」衣著華貴的老鴇小跑著迎上前來,「上午還喜歡的死去活來,說要將櫻桃娶過門呢,晌午喝了兩壺酒,不小心磕了頭,吵、吵著頭暈,櫻桃哄著他睡下,剛剛醒來,不知怎麼著,就和變、變了個人似的,二話不說將櫻桃推、推下了床。」
老鴇上了年紀再加上身形臃腫,宋凜步子又快又大,她只能提著裙子邊跑邊說,沒兩句便氣喘吁吁。
「變了個人?」宋凜突然停下腳步,不解的看著老鴇問道。
「對對、對,不、不、不對,人還是小王爺,櫻桃一直陪、陪在他身邊,哎,大人我、我也說不清,您自個兒瞧瞧吧,反正是亂了、亂了,老奴這也是沒法子了,才、才讓人去武德司傳口信的。」老鴇捂著胸口喘著粗氣說道。
樓上早有人候著,見著宋凜來了,急忙引路,走到門前,宋凜毫不客氣的推門而入。
進門,只見美人衣衫不整的倒在地上哭哭啼啼,桌上的果盤散落一地,床上的簾帳也被硬生生的拽了下來,床上的男人衣衫大開,露出寬闊的胸膛,靠在牆角,眉眼間褪去了平日的輕浮。
人還是那個人,謝長青沒錯,一副好皮囊,但身體明顯被酒色掏空大半,若是再這般不知節制沉迷酒色下去,依宋凜推算,不出兩年,黑白無常便應該來收人了。
可是……謝長青這張臉,宋凜熟得不能再熟,然而今日,那淡淡的冷漠與疏離,這般神情在謝長青臉上,宋凜從未見過。
宋凜大步走上前,拽出床上的簾帳,扔到櫻桃身上,「出去!」這話是對櫻桃說的,更是對身後的老顧和老鴇說的。
老鴇親自攙起低聲哭泣的櫻桃,用簾帳將櫻桃圍住,跟著老顧一同出了門。
「你發什麼瘋?」宋凜低頭打量著謝長青,單手握著他的下巴,若是換了從前,謝長青早就亂喊亂叫一番,他這副身子骨養尊處優慣了,受不得半點疼痛。
她又加了兩成力道,謝長青明明是疼的,但他卻在笑,不僅如此,竟還膽大包天的抬手撫模宋凜的臉頰。
他輕輕的如同撫模什麼稀世珍寶一般,眼中笑意越來越濃,欣喜、珍視、懷疑、不解……幾種復雜的情緒揉合在一起。
宋凜審訊犯人多年,自詡看人頗準,可是這次,她卻看不明白謝長青此時此刻所想。
「宋凜,妳就這麼想讓我死嗎。」
男人烏黑的長發披散開來,蒼白的面容,嘴唇毫無血色可言,明明是個七尺漢子,此時卻顯得分外柔弱,彷佛只要宋凜再多用一分力便可要了他的命。
「你,是誰?」宋凜聲音一頓,瞪大了眼楮,看著謝長青,她不敢眨眼,她不明白自己為何會如此問。
「謝、長、青!」男人一字一頓的說完,舌尖輕輕舌忝拭宋凜干裂的虎口。她自幼習武,一雙手早已沒有了女兒家的嬌女敕,從手指到手掌常年干裂。
宋凜的動作快如閃電,迅速將手收了回來,重新掛起那副玩世不恭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