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暖花開,又是風箏飛滿天的季節。
窩了一個冬天的大姑娘小媳婦都出來賞春景,京郊曲江河邊麗人無數,鶯鶯燕燕散落在桃紅柳綠間,引得思春的少年駐馬頻探看。
乘車坐轎,毫無新意,世家貴女很多人著騎裝,執馬鞭,偶有閨秀以帷帽遮面,不露真容于人前。
陶靜姝也出城賞春,卻並不是自己來的,而是跟著外祖家寧順侯府的女眷一道。
歷經幾世坎坷,她于權力富貴已是極為淡泊,也不愛太過熱鬧的場面,但外祖母怕她一個人待得太久性子變得孤僻叫她一道,她卻是無論如何也不能推拒的。
在那麼多的背叛和傷害之後,來自親人的疼愛對她來說就顯得彌足珍貴。
對曾經傷害自己的人,她不願再見;對疼愛友善自己的人,她樂于親近。
但也僅只于樂于親近,她的情感似乎遭到了冰封,失去了一些溫度,太過熱情濃烈的情感她失去了。
淡粉的上衣,淡藍的齊胸襦裙,一如這郊外的春色一樣清新宜人,陶靜姝身後的那樹桃花,絲毫沒有減淡她的顏色,反而襯得她人比花嬌,氣質若仙。
康王的腳不受控制地想要朝她而去,可理智一再讓他停下,不一樣了,這一世什麼都不一樣了,她不再是他最愛的王妃,她甚至一眼都不願分給他。
他看到一名丫鬟領著人拿著茵席、茶案和憑幾走到她身前,吩咐人將茵席在樹下鋪好,茶案放好,然後另一名一直跟在一旁的丫鬟扶著她坐到了席上。
陶靜姝微歪在憑幾上,看著眼前這一片春光水色,心情確實變得好了許多。
草地上有許多姑娘在放風箏,一張張或嬌俏或艷麗的臉在春光中更顯朝氣和活力。
她的身體或許年輕,但她的心境真的太過蒼涼衰悲了。
置身在這一片生機與歡快的天地間,陶靜姝卻仍舊有著與世間隔離的空茫感,恍似她在橋的這頭,大家在另一頭,雖然舉目可見,卻終究隔著時空。
她雖與寧順侯府的人一道出來,所在的地方也是寧順侯府圈出來的地界,卻並沒有跟其他人說話笑鬧,因為她總覺得自己無法融入她們的熱鬧。
這附近的地方幾乎全被權貴們各自圈劃,成為各家女眷活動嬉戲的場地,平民百姓們的女眷們踏青賞春則要在另一邊。
所以此處入目皆是錦繡羅衣,妹紫嫣紅一片春。
信手捏了一枚蜜餞放入口中,酸甜的味道瞬間在唇舌間迸發蔓延開來,她的嘴角不自覺地勾了勾,人生五味酸甜苦辣咸,五味雜陳個中滋味只有自己知道。
「姑娘,姑娘,快,剪線。」雙喜邊說邊將一把小剪遞過去。
陶靜姝看雙杏一路牽著風箏線跑來,另一頭的紙鳶飄蕩在天空。
她不由得笑了笑,沒有拒絕兩個丫鬟的好意,剪斷了風箏線,將紙鳶放飛天際。
紙鳶飛去病氣祛除,百病不生。
這是人們追求的美好寓意,寄托了大家的祝福。
富貴人家的姑娘們言行舉止都有規矩,大喊大叫疾跑猛走都是難得一見,放飛紙鳶也多是身邊的丫鬟放上天,再讓她們剪斷線,親手將紙鳶放上天的人畢竟不多。
陶靜姝原本也有心親手放,但近來一直懶洋洋的,干什麼都提不起太多的興趣,便沒動手,倒是雙喜、雙杏替她周全了。
天空中飄飛的各色紙鳶越來越多,歡聲笑語也多了些。
陶靜姝伸手掩口打了個呵欠,帶了幾分咽意地說︰「都說春胭秋乏夏打盹,睡不夠的冬三月,我從這冬到春可是睡足了,又咽了。」
雙喜說︰「姑娘困了便睡,婢子讓人將這里圍起,擋了風便無礙。」
雙杏已經叫人來圍擋,很快地這一片便被一圈布幔圍擋而起,隔絕了他人的視線,自成一片半封閉的小天地。
軟枕、薄毯這些東西本就在行李中,取來也方便,幕天席地、藍天碧草,在這樣的環境下擁被而眠,也是件很愜意的事。
胭意襲來,入睡極快。
雙喜略有些擔憂地看姑娘,她總覺得姑娘如今的情況不太對,可老太醫言之鑿鑿沒有問題,讓她有些糾結到底該不該提醒姑娘呢?
若是虛驚一場,對老太醫多多少少顯得有失尊重,可是不提,她又忐忑不安。
姑娘身邊伺候的人很多,可除了她,其他人都是皇上的人,如果他們聯合起來騙姑娘的話,絕對說得通。
圍擋外突然響起對話,雙喜雙杏互視一眼,雙喜走了出去,發現被侍衛擋在圍擋外的是定國公府的二姑娘和三姑娘,她們正在跟侍衛講理。
看到雙喜出來,陶靜芳面露喜色,「雙喜,大姊姊可在?」
雙喜先朝兩人福了一禮,這才道︰「我們姑娘身子朋乏,正在小憩,不知兩位姑娘有什麼事啊?」
陶靜芳去看陶靜蘭。
陶靜蘭心中為難,她本來是不想來的,只是耐不住三妹相求,這時又要她出頭,她更是不滿,便說道︰「我們許久沒有見過大姊姊了,看到姊姊今天有來,便想著過來看看她。不過,大姊姊此時既然不方便見客,那我們就換個時間再來好了。」
陶靜芳一見二姊姊要退,急忙伸手抱住了她的一條胳膊,「二姊姊,我們來都來了,不見上大姊姊就回,誰知道下一次什麼時候才能再踫到大姊姊啊。」陶靜蘭微微蹙眉,「你沒听到雙喜說大姊姊正在休息嗎?」
「我們叫醒她就好了嘛,天氣這麼好,景色也這麼迷人,睡覺多浪費啊。」陶靜芳振振有詞地說。
「可……」
陶靜蘭還欲再言,陶靜芳卻已經對雙喜說︰「你去幫我們回稟一下,我想大姊姊是不會不見我們的。」
雙喜卻連動都沒動一下,只是禮貌地道︰「我們姑娘近來休息不好,難得此時小憩,兩位姑娘若無要事,還是下次再來吧。」
「三妹,我們走吧,」陶靜蘭暗中制止三妹再次開口,「那等大姊姊醒來,你幫我們帶句好。」
「好的,二姑娘。」
兩姊妹走了,可是,等雙喜回到圍擋內,卻看到姑娘已經擁被坐起來,心中不由得一嘆,終究還是擾了姑娘的清夢。
陶靜姝的表情很平靜,只是喃喃自語似的說了句,「不是說不讓他們再來了嗎?」看來昏君的話委實當不得真。
雙杏听懂了,不禁替皇上解釋道︰「二姑娘瞧著像是被三姑娘拉來的。」
「是嗎?」看來某人是說過話了,但顯然有些人並沒有就此死心。
「算了,反正也睡不著了,拿本書給我看吧。」
「是。」
剛才為了休息,陶靜姝的發髻已經全部打散放了下來,她也沒讓人再給自己重梳,就披散著長發,歪坐在茵席上翻書打發時間。
被人打擾沒了睡意,看書卻也有些意興闌珊,陶靜姝一個字也沒看進去。
既然以休憩謝絕了訪客,那麼圍擋一時半刻地也就不好拆開。
她其實也不想拆,因為不想應付一些不知所謂的人。
雙喜在一邊剝了堅果喂給姑娘,雙杏則在另一邊小紅爐煮水。
「姑娘最近覺多了些,人也懶懶提不起精神,以後可得多出來走走。」雙喜閑話家常地說了一句。
「嗯,我也覺得自己挺能睡。」陶靜姝說完之後,捏著書角的手指卻驀地頓住,過了一會兒,手若無其事地翻過頁,目光卻已經沒再落在書頁的字上。
有些事就怕多想,想得一多,各種不對勁就冒了出來。
她的月信沒來,老太醫給出的答案是身體內虛,所以才導致癸水不穩,她竟然信了!還有就是似乎很久她都沒喝到茶水了,倒是廚房時不時會給她煮些牛女乃、羊女乃什麼的來喝。最可疑的就是昏君了。
之前她以為他是對自己失了興致,所以不怎麼近身了,此時想來卻不見得。
他不近她的身,卻來得很勤,很多時候舉止奇奇怪怪的,當時她也不在意,畢竟誰對一個無關緊要的人都不會過多關注。
自從雙杏到她身邊後,每次事後的藥都是她煎了端來的,這里面能做的手腳就大了。
用力閉了下眼,陶靜姝很想給自己一巴掌,大意了啊。
目光幾乎都不敢朝自己的小月復瞟,如果真的有了身孕,不入宮幾乎不可能。她也不會允許自己的孩子出身不明不白,身分是一個人在這世上立足的根本。
問題是——昏君克妻啊!
她若入宮,他一封後,會不會就直接把她送走了?
那到時候會是一屍兩命嗎?
這問題可嚴重了!
陶靜姝頓時連雙喜喂給自己的松子都覺得不香甜了。
不行,得想法子做點補救。
但計劃往往趕不上變化!
陶靜姝的補救工作根本來不及實施,因為寧順侯府眾人踏青回城時遇到了刺殺,不知何處而來的驚馬直接掀翻了車隊里的一輛馬車。
青天白日之下,大庭廣眾之下,竟然敢向當朝權貴行刺。
最了不得的是,翻倒的那輛馬車里面坐的是定國公府的嫡出大姑娘。
危機關頭,她被人帶著從車窗翻滾而出,但她的貼身大丫鬟雙喜卻沒有那麼好運,因翻倒的車廂撞破了頭,血流了一地。
陶靜姝的眼當場就紅了,手指發顫將雙喜抱到了懷中,眼淚像斷線的珍珠一樣撲簌簌地往下落。
「姑娘別哭,婢子沒事。」雙喜強撐著精神勸她。
陶靜姝搖頭,淚如雨下。
雙杏替雙喜包紮好傷口,「娘娘別擔心,雙喜沒什麼大礙,養養就好了。」
陶靜姝抬手胡亂在臉上擦了一把,然後猛地從地上起身。
「娘娘……」
陶靜姝目標明確,直接翻身上了旁邊的一匹馬,雙腿一夾馬月復,馬疾沖向前飛奔而去,與此同時,有幾條身影紛紛搶身上馬,緊追而去。
風從耳邊呼呼吹過,吹得人的臉都有些微的疼,但她全然不管,只管快馬加鞭往前奔。
定國公府高門大戶,尋常人進不得,可陶靜姝是府里的大姑娘,她直接叫開了大門,然後一提馬鶴騎馬直入。
陶玉顏看到騎馬闖進自己惜風院的陶靜姝整個人都是震驚的,然而更讓眾人驚駭的卻是下一刻馬上的陶靜姝抽刀而出,朝庶妹直劈而下。
干脆直接,沒有絲毫的拖泥帶水,沒有給任何人反應的時間。
鮮血噴了出來,院中一片驚惶的尖叫聲,如此血淋淋的殘暴場面,深宅大院的內眷又有多少親眼見過?
追著陶靜姝而來的侍衛們見此情景也是驚愕不已,他們萬萬沒想到平日彷佛萬事不上心,生死隨風去的人會做這樣的事。
據說被兩刀毀容的陶玉顏腦袋凌空飛到一邊,那張臉卻已經看不到刀疤的痕跡。
但即使如此,它的主人也已經斷頸而亡。
在陶玉顏身死魂消的那一瞬間,她突然特別後悔,她不應該不顧一切想要置嫡姊于死地,雖然將嫡姊殺死可能真的能避免她的氣運不斷削減,但她真的沒想到引來的反噬會是如此的嚴重,或許她應該徐徐圖之的。
自從上次獵場遭雷擊後,系統就已經陷入半癱瘓狀態,只有幾個功能勉強能用。
後來又發生上元燈節的事,她所有的積分都花完了,還賒了系統一堆積分才勉強把容貌恢復到正常水準。
就在陶靜姝一刀砍斷她的脖頸時,本就脆弱不堪的系統終于發出報廢的警告聲,隨著陶玉顏生命的終結而消散無蹤。
就在眾人的眼前,陶玉顏的臉發生了明顯的變化,從一般清秀的容貌一變再變,最終變成了一張在女人身上是災難的臉,但那張臉明顯跟陶定山有著七八分相像。
在失去了系統所有的加持之後,那兩道丑陋的刀疤也再次浮現。
風吹落刀尖上的血,一滴又一滴……陶靜姝的眼眶猶帶著紅,一雙眼卻不帶絲毫感情地看著庶妹倒地的尸體。
空了!
在刀揮下那一刻,她心里突然就空了,似乎長久以來背負的東西就這麼不見了。
原來,只要她夠狠,誰都傷害不了她。
隨著「匡當」一聲響,那把帶血的鋼刀落了地,這一聲也似打破了某種禁制,有人連滾帶爬地往外跑,或是逃命,或是報信。
陶靜姝靜靜地坐在馬背上,任帶著血腥味的風吹拂而過。
她在等人來,等一個一定會來的人來。
不知道過了多久,一陣倉促的腳步聲從外面傳來,越來越近。
陶定山站到庶女尸體前時,陶靜姝也從馬背上一躍而下,父女兩個都沒有說話。
不知道過了多久,陶靜姝的聲音打破了院子里的寂靜。
「如果您沒有什麼要對我說的話,那女兒就先告辭了。」
陶定山像是入了定,沒有任何的反應。
陶靜姝就當他的沉默是回答,再次上馬,輕叱幾聲,駕馬離開了,保護她的侍衛們也跟著一道離開。
一直到馬蹄的聲音完全消失,面對著庶女尸體的陶定山才一點一點地轉過了身體,目光直直地落向院門口的方向。
那里早已空空如也。
他的臉上神色復雜至極,沒有一個詞語能準確地形容出它代表著什麼意思,但是,他的眼眶卻一點點泛紅,最終有淚滾落。
「姝兒……」
驀然醒轉,人生若大夢一場,可這世上並沒有後悔藥啊……
出了定國公府的陶靜姝沒有回那處三進宅子,而是縱馬又出了城,直奔保國寺而去。
她知道有人跟著自己,但她不在乎。
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來這里,但出了國公府後心里有一個聲音告訴她來這里,所以她就來了。
依舊是在那處小小禪院,陶靜姝又一次見到了圓空。
「方丈。」
「施主。」面對著衣角染血的陶靜姝,圓空神情自若,彷佛什麼都沒看到。
陶靜姝也像沒有看到自己淺色裙裾上的血漬一般,泰然地在蒲團上坐下,語氣冷清地道︰「如今我心願已了。」
圓空道︰「佛門不是施主的歸處。」
「那道門可收我?」
「空門不是施主的歸處。」
陶靜姝的目光有些茫然,怔怔地說︰「我不知自己該歸向何處。」背負了幾世的記憶,她有時候覺得自己不是自己,找不到人生的方向。
之前,還有著對陶玉顏的恨,如今,她卻真的很迷茫。
「施主若不知,何妨便交由上蒼來決定。」
「上蒼?」陶靜姝揚了揚眉。
「嗯。」
陶靜姝朝牆上那個斗大的「佛」看去,半晌後才喃喃地道︰「我覺得上蒼安排的那條路我可能並不喜歡。」
圓空滿是智慧的一笑,「那就找自己喜歡的去走。」
問題于是又回到了原點,她不知去路,方丈讓她听天由命;她不喜天命,方丈就讓她自尋去路,可她並不知去路……
這問題有點困難,思考是一件很耗費腦力的事,加上最近她一直特別容易感覺饑餓和困乏,所以听到那一聲「咕咕」的聲音時,陶靜姝並不算很吃驚。
听了雙喜的提醒,之前她懷疑自己可能懷孕了,但從她情緒激動,翻身上馬直奔回城殺入國公府一刀結果了陶玉顏,緊接著又騎馬跑到保國寺來,身體什麼異狀都沒有發生,又讓她產生了自我懷疑。
但肚子餓肯定是真的餓。
「原來施主餓了。」
陶靜姝突然覺得臉有些燙,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讓方丈見笑了。」
「可惜老衲這里並無吃食可供施主食用。」
「方丈是趕客出門了?」
圓空卻是笑著雙掌合十道︰「老衲這里實無可食用之物,施主只能往別處尋去。」
陶靜姝笑著起身告辭,「叨擾多時我這便告辭了。」
「阿彌陀佛。」
陶靜姝出了禪室,步出小院,走上那條通向外面的小徑,可是沒走太遠,她就伸手捂住嘴,跑到一邊,扶著一棵樹「哇哇」地吐了出來。
她死了很多次,卻是第一次親手殺人。
她並不後悔,也沒覺得害怕,可是她卻在這個時候吐得連膽汁都要吐出來了,臉色如蠟,嘴唇泛白,手腳都有些發軟。
手有些費力地在樹干上撐了撐,陶靜姝努力平復胃部的那絲翻涌,再這麼吐下去,她極可能會昏在這里。
側身靠在樹上閉了閉眼,她想自己需要休息一下再走。
歇了片刻,她听見有腳步從前方快速接近。
「姑娘!」
「娘娘。」
只听聲音就能清楚地分辨出來人是雙喜和雙杏,陶靜姝勉強睜開了眼,看到頭上綁著布條的雙喜一臉焦急地朝她跑過來。
雙喜近前的時候,陶靜姝就軟軟地倒向了她,她和雙杏同時伸手將人接住。
「姑娘,您怎麼了?您別嚇婢子啊。」雙喜的眼淚來得又凶又猛。
陶靜姝有些虛弱地道︰「剛才吐得有些凶,肚子又餓,手腳有些軟,沒什麼大事。」
雙喜帶著淚對雙杏說︰「你去喊人來抬姑娘,我在這兒陪著姑娘。」
雙杏點點頭,然後轉身就回去喊人。
人其實是現成的,一直有侍衛隱身在暗處跟著,但得找步輦將人抬到寺門口,他們帶來的馬車停在那里。
陶靜姝目光落在雙喜系著布條的傷處,「要緊嗎?」
雙喜搖頭,流著淚哽咽道︰「婢子沒事,婢子賤命一條,不值得姑娘如此,姑娘若是因此出了好歹,婢子一輩子也沒辦法原諒自己。」
陶靜姝的目光罕見地充滿了感慨,十分的柔和,「生命都是一樣的,哪有什麼貴賤。」
你的命對我來說很重要。
你不懂啊,雙喜,你陪了我那麼多世,我怎麼可能容忍別人傷害你,但凡我有一口氣,我也要替你出頭的。
「姑娘有受傷嗎?這些血……」雙喜的聲音都開始發顫。
「不是我的。」
雙喜終于松了口氣,但還是擔憂地勸說,「姑娘您的臉色真的很難看,要是難受就不要說話了。」
「嗯。」陶靜姝靠在雙喜的懷中,虛弱地閉上了眼,「雙喜啊,我殺了她,可我也並不開心。」
「姑娘向來心善,如今卻被人逼得提刀殺人,怎麼可能開心。婢子是不會武,若婢子會武,必不會讓姑娘髒了自己的手,五姑娘那樣的人不配髒了姑娘的手。」
陶靜姝呢喃道︰「我有些累。」
「姑娘且歇著,婢子在。」
心神疲憊的陶靜姝便在貼身大丫鬟的懷中安穩地睡了過去,等雙杏找人抬著步輦趕來,將她抱上步輦,都沒能將她驚醒過來。
睡眠是人體自我療傷的一種方式,所以陶靜姝又累又餓的時候她選擇了睡覺,可饑餓到底還是將她從沉睡中喚醒。
雙眼睜開,入目的是陌生的帳幔,鼻翼間浮動著陌生的香氣。
她這里才有些許的動靜,垂落的帳幔便被人掛起。
「娘娘想必是餓了,這是一直煨在小爐上的雞湯,娘娘喝一點吧。」
陶靜姝慢慢坐起,打量了一處的環境,伸手接過雙杏手中的小碗,問道︰「我這是在哪兒?」
「這是鳳儀宮,娘娘來過的。」
陶靜姝搖了搖頭,低頭輕輕吹湯,慢慢啜飲,香醇的湯汁徐徐浸潤腸胃,讓她的精神終于好了起來。
「雙喜有傷在身,故而沒讓她當值,娘娘不用擔心。」
「你有心了。」陶靜姝停勺看了她一眼,微微頷首。
「婢子分內之事。」
用完飯,陶靜姝讓人伺候著洗漱了一番,這個時候夜色已深,沒有必要再穿外衣,只換了件寢衣。
由于之前睡足了,她此時沒了睡意,便讓人拿來棋盤打棋譜消磨時間。
她擺到第六步的時候,外面有太監略帶尖細的聲音響起——
「皇上駕到。」
陶靜姝捏棋子的手頓了頓,接著又置若罔聞地繼續落子。
龍牧歸在棋盤的另一邊坐下,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看著她擺棋。
天知道在收到她騎馬疾奔入城殺入定國公府的消息時,他是如何的膽戰心驚,差一點兒就魂飛魄散。
她可是有孕在身啊,這要是有個萬一,那問題就大了!
早知道就不瞞著她了,也不至于事到臨頭她全無孕婦的自覺,上馬提刀砍人,那是她該干的事嗎?
他之前便來看過她,只是她一直睡著,他便又回去處理政務,等听到她醒來,吃過東西,精神還好,這才過來看她。
「你就沒什麼要對朕說的嗎?」最終打破兩人之間沉默的是龍牧歸。
陶靜姝手懸停了一瞬,而後雲淡風輕地開口道︰「如果現在就死的話,我應該沒有遺憾了。」仇,她親手報了。
龍牧歸為之一噎,忍不住念她,「那你現在可以當朕的皇後了吧?」
陶靜姝連眼皮都沒抬一下,「那有遺憾的就是皇上了。」
「朕會有什麼可遺憾的?」
「世人皆知皇上您克妻,我現在肚子里還有一個,萬一被您克死了,那就是一屍兩命,比您前三個還多賠上一個,您可不得多個遺憾嗎?」
「你這是詛咒朕呢,還是咒你自己呢?」話出口,他突然愣了下,盯著她道︰「你知道了?」
「本來只是懷疑,現在確定了。」陶靜姝不緊不慢地又落下一子,表情沒有一絲波動。
龍牧歸從棋笥中模出一枚棋子放在中路,陶靜姝接著落子,沒有絲毫遲疑。
「禮部的流程還在走,對大婚時間你有什麼異議嗎?」他問得漫不經心。
陶靜姝看著棋盤,一邊落子一邊說︰「我無所謂,所謂的良辰吉日不過是人們為求心安而想出來的,反正該出事的時候總是要出事。」說著她抬頭看了他一眼,「難道前三個選的不是黃道吉日嗎?」
龍牧歸感覺心口被扎得有點痛,悶悶地說︰「你不是想出家嗎?」
陶靜姝並不意外他會知道自己在保國寺與圓空的對話,平淡地回答道︰「出家無家,處處是家,道在心中,哪里不可修道,何必拘泥于地方和形式。」
得,她這是在心里建了座道觀。
龍牧歸毅然把話題轉開,「想從哪里出嫁?」
她難得又看了他一眼。
龍牧歸道︰「朕不是不通情理的人,你跟定國公府鬧成這樣,自然不會喜歡從那里出嫁的。」
「寧順侯府吧,如果他們願意的話。」她並不想強求。
「他們自是願意的。」皇後從寧順侯府出嫁便代表她認的後族是徐家,那是榮光。
「還是問一下吧,有時候人沒有自己想像的受人歡迎,就像您的妻子這身分其實也並不受適婚姑娘的喜歡。」
龍牧歸覺得自己今天來這里是個錯誤,她這是心里余怒未歇全部撒他頭上來了是嗎?
他忍不住磨牙道︰「你這是真不把朕放在眼里啊。」
「這不是得把您放心里嗎,皇上您可是後宮三千佳麗心中最有魅力的那一個男人。」
龍牧歸指了又指,最後說出一句,「你說你這些話都從哪兒學來的?」
活得久了,經歷多了,說幾句俏皮話有什麼大不了的?
真是少見多怪!
陶靜姝有點兒鄙視眼前的帝王,瞅瞅這沒見過世面的樣子,挺容易讓她想到那些年被陶玉顏玩弄于股掌的男人。
「咳,以後人前多少端莊些,別像在朕面前這樣隨意。」
「皇上不喜歡?」
「那倒也不是,皇後是一國之母總歸要端莊大氣些。」
「那您換一個端莊大氣的,我端了這麼多年了,現在就想隨心所欲,活得自在些。」
龍牧歸確定了,她心里不痛快,故意惹他不舒服。
算了,孕婦的情緒據說有些難以自控,上下起伏頗大,變幻沒有任何規律可言,在這期間會發生各種不可預測的小狀況,通常都會給夫妻增加一些小矛盾。
他是帝王,他大度。
但是——他心氣還是不順!龍牧歸最終拂袖而去。
看著因他走得速度過快而被微風揚起的紗帷,陶靜姝勾了勾唇,手捻著棋子托著自己的下巴,似笑非似地說︰「脾氣還挺大。」
一殿的宮女大氣兒都不敢出。
有些熱鬧能看,有些熱鬧那不能看,非但不能看,連听都不能听,只要有一言半字進了耳朵,那說不定就是殺身之禍啊。
別看皇上對娘娘百般遷就,就以為他為人寬和,那絕對是錯覺。
需知帝王一怒伏屍百萬,帝王的恩愛也是反覆無常,這宮里有多少新人笑舊人哭?
「娘娘……」
陶靜姝朝出聲的雙杏看了一眼,笑了笑,重新往棋盤落子,「我現在不嘴上痛快痛快,萬一真被他克死了,到了下面我得委屈死自己。」
雙杏︰「……」娘娘說得好有道理,她竟無言以對。
「如果僥幸沒死,我做了皇後,你當廢後是那麼容易的事嗎?頂多也就三年五載不進我的門罷了。」說到這里陶靜姝頓了頓,聲音突然帶了些許的笑意,「這女人啊,只要有了孩子,還要男人干什麼啊。」
她話落,萬籟俱寂,緊接著,門口響起龍牧歸的聲音——
「你這是篤定自己會生皇子嗎?」
殿內所有的宮人此時此刻都恨不得自己能找個地縫鑽進去,或者直接隱身不可見。
陶靜姝沒有一點兒受到驚嚇的樣子,也沒有任何誠惶誠恐的意思,「我記得皇上的後宮好像沒人生過兒子,以此推論,我生女兒的可能性是九成以上。」
「生個公主就不要朕了?」
「原本這一個我都沒想要的。」她淡淡地回了他一句。
一句話堵死龍牧歸,的確,這個孩子若不是他暗中動手腳,只怕根本沒機會懷上,她可是每次都主動要求喝藥避子的。
然而,陶靜姝對他的打擊是一連串的。
她又慢條斯理地補上了後半句,「生一個我都覺得已經賺到了。」
說句難听的,只要她逃過克妻的魔咒,坐穩了皇後寶座,無論誰當太子,繼位稱帝,她都是妥妥的太後娘娘,這跟她年輕時受不受寵沒有一點兒關系。
她要是個心胸狹窄,心思惡毒的,等當了太後,熬死了丈夫,年輕時受的氣,完全可以從那些小妖精們的身上討回來,利息保證收得足足的。
這是歷朝歷代多少女子血淚譜寫出來的後宮生存實錄啊,沒吃過豬肉,她也見過豬跑步,知道怎麼玩的。
龍牧歸袍子一撩,在之前的位置坐了下來,饒有興味地盯著她道︰「你就只打算給朕生一個啊?」
陶靜姝誠心實意地對他說︰「我命要是不好的話,這一個都很有可能生不出來。」
再說了,他有生兒子的命嗎?也就是她前九世都沒機會看到最後是過繼誰家的孩子,否則現在她都能當個仙師,他信不信?
龍牧歸︰「……」
陶靜姝自然地接了話,「皇上怎麼又回來了?」
「你故意把朕氣走想干什麼?」
「不干什麼,心情不好。」
「為什麼?」
「我身邊不是有皇上派的人嗎?怎麼今天還讓刺客都殺到我跟前了?最後連馬車都讓人弄翻了?」
龍牧歸的臉色也陰沉了下來,今天的事確實讓他震怒,所以他已經嚴令出刺客究竟出自哪里,必要斬草除根,皇家威嚴不容挑釁。
「定國公燒了你那庶妹的屍骨。」
听到他說出這句話,陶靜姝面上難得露出怔然之色,燒了屍骨?父親那麼寵愛他那寶貝庶女,竟然舍得燒掉她的屍骨啊。
龍牧歸問︰「她真的死了嗎?」
陶靜姝歪頭一笑,「至少我看到她咽氣了,應該是真的死了吧。就算沒死又如何呢?」
「你不怕嗎?」
「我能殺她一次,就能殺她第二次。」不死不休。
龍牧歸深深地看著她。「你果然很恨她。」
「對,恨之入骨。」她笑得雲淡風輕,似真還假地道︰「如果我說自己是從地獄爬回來報仇的,皇上信嗎?」
龍牧歸沉默了,他覺得她說的是實話,可是這讓他怎麼能相信呢?不過,若非被害過,死而復生,很多事情都無法解釋。
陶靜姝忽地嫣然一笑,一邊落子一邊道︰「其實皇上放我離宮是最好的,我對這凡塵俗世已無牽掛。」
「心願已了,就連應付朕都不願意了?」
陶靜姝笑而不言。
龍牧歸卻也一笑,往她跟前湊了湊,極輕地吐出兩個字,「雙喜。」
陶靜姝臉上的笑瞬間凝結,眼神也一剎那銳利起來。
龍牧歸卻懶懶地往後一靠,悠哉地道︰「所以,不要輕易把自己的軟肋暴露給別人看啊,姝兒。」
陶靜姝的臉色卻在他的注視下一點點重新變得平靜下來,繼續若無其事地打棋譜,但卻沒有說話的心情。
龍牧歸看了她一會兒,起身坐到了她身邊,手攬在她腰間,繼續看她打棋譜。
雖然恨之入骨,她卻沒有為了自己而對庶妹下殺手,但貼身的大丫鬟受傷,她卻猶如受到了無法承受的傷害,親手砍殺了庶妹。
究竟要經歷過怎樣的事情,才會產生這樣的結果?把一個丫鬟看得比所有人還重要。
龍牧歸很好奇,可他也知道她必然是不會講給他听的,那些想必是她心底最深最不想被人所知的傷痛。
「生朕的氣了?」他在她耳邊輕問。
「不敢。」
「還是生氣了。」
「沒什麼好氣的,人之常情罷了。」他被她氣,身為一個男人,做為一個帝王,自然會想搶回顏面。
「朕都是被你氣的。」
「說了,我今天心情不好。」陶靜姝還是一派的淡漠。
龍牧歸終于正大光明地伸手模上她的小月復,聲音也不自覺地放輕柔了些,「滿三個月了,這孩子倒是乖覺,這麼久也未顯懷。」
陶靜姝的身子僵了一下。
龍牧歸卻是從胸腔發出一聲悶笑,調笑道︰「按民間的話說,你這就是皮薄餡兒大。」
陶靜姝抿了抿唇,「我一直很相信老院使的為人醫德的。」結果在他老人家那里栽了個大跟頭,唉,上哪兒說理兒去啊。
龍牧歸不由得大笑。
伺候的人忍不住心中大奇,娘娘也是神奇,都將皇上惹到極致了,卻又在轉瞬之間雨過天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