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于京郊的保國寺香火極為鼎盛,保國寺的方丈圓空據說是位得道高僧,能看到過去未來,一般人根本沒辦法讓他開口。
保國寺也是一處極為清幽的避暑盛地,每年這個時候都有不少人來到寺中禪院小住以避暑,也有人想方設法求得與圓空見上一面,說上一句話。
「我與人為善,卻不得善終,這是天道嗎?」
圖空微微一笑,「小人作祟,妄改天命,必遭天譴。」
「以德報德,以直報怨,大師以為然否?」
「然。」
「子不語怪力亂神,可有應對之法?」
「你退一寸,她進一尺,你若不讓,分毫難取。」
這意思是,前幾世就因為她想息事寧人,不肯與之爭,才會受制于對方那股莫名的力量?陶靜姝突然覺得好笑,這是不是說好人難做,善門難開啊?
「閱歷也是財富,施主不認為嗎?」
陶靜姝扯了下嘴角,神情透出幾分蕭瑟蒼涼,「太累了。」
圓空輕輕嘆了一聲,「人要往前走,過去的便只當夢一場。」
她只是苦笑。
沉默了一會兒,陶靜姝再次開口,「了結這段因果我便青燈古佛了此殘生。」
圓空卻搖頭,「施主本是錦繡富貴人,空門豈敢收留。」
「大師說笑了。」
圓空道︰「天命早定,施主隨緣就好。」
說完這句,圓空閉上眼,默念佛經,陶靜姝也沒有再說話,安靜地在一旁坐了許久,然後起身朝圓空行了一禮,默默地退了出去。
在她離開之後,圓空睜開眼楮朝門口看了一眼,自言自語似的道︰「撥亂反正,有鳳來儀,善哉善哉。」
陶靜姝走進廂房看到外祖母的時候眼眶有些微紅。
徐老夫人朝她招手,她走過去,就被摟入懷中,徐老夫人輕輕拍撫著她的背脊,慈祥地道︰「一切都會好起來的,外祖母在呢。」
「外祖母……」陶靜姝只喊了一聲便哽咽得難繼續說。
徐老夫人聲音越發慈和,「外祖母懂,外祖母都懂,我的姝兒受了天大的委屈,想哭便哭吧。」
陶靜姝卻搖了搖頭,抬袖拭去臉上的淚痕,從外祖母懷里起身,沒什麼好哭的,死都死過幾次了,還有什麼挺不過去。
而且大師也說了,以後都會好的,那就更沒什麼好哭的了。
徐老夫人幫著她收拾了儀容,等她收拾好心情,祖孫倆這才起身離開了禪院。
徐老夫人從始至終沒有問一句關于圓空見她的事,而她也像是忘了這件事一樣,沒有對此說一句話。
陶靜姝扶著外祖母返回到最開始的岔路口,等在路口的寧順侯府的婆子丫鬟看到兩個主子立時上前伺候。
大戶人家前來禮佛,若是有意小住,必會提前跟廟方打好招呼,寧順侯府也不例外,早在他們來之前寺里便已經為他們打掃出一座禪院供他們居住。
禪院清幽,到了這里讓人彷佛忘卻了塵世煩惱,心平氣和了起來。
一路坐車從京中出來,又到後山的小禪院走了一趟,徐老夫人和陶靜姝都有些疲累,便各自在丫鬟婆子的伺候下先小憩休整。
陶靜姝畢竟年輕,小睡了兩刻鐘便恢復了精神,梳洗打扮後便去尋外祖母,得知外祖母還未醒,便沒有進去打擾,帶著雙喜和雙桃兩個大丫鬟到外面賞景去了。
都說人生何處不相逢,她沒想到,自己到保國寺上香還能踫到那個吵鬧的安王。
安王正值變聲期,用著他那公鴨嗓跟她打招呼,「你也來上香啊。」
陶靜姝只是規矩地給他請了個安,回答一個「是」字,便沒再多說一個字。
「你還沒回國公府嗎?」
陶靜姝點頭,她十分想甩開這個狗皮膏藥一樣的家伙,但因為對方是個王爺,就只能忍著心里的沖動。
就連跟著的侍衛都看出來陶靜姝根本懶得搭理他們家王爺,偏偏他們家王爺一點兒感覺都沒有,這就有點兒尷尬了。
點明不是,不點明也不是。
安王卻是不懂克制自己的好奇,追著當事人問︰「你們府里鬧得這麼厲害啊?」
這次,陶靜姝終于回了他一句,「被偏愛的人總是有恃無恐。」
安王深有感觸地點頭,「說得也是,要不是有人撐腰,憑她一個做妾的還能翻了天嗎。」緊接著,他又說︰「可你這正經的嫡出姑娘被人擠對出府,也太沒用了吧。」
「被人如同軟禁一般困在後宅,病秧子之說傳得人盡皆知,再待下去怕得英年早逝了。」有兩世她確實就是這麼被人弄沒的。
安王忍不住打量她,她任由他打量。
最後,安王嘟曦道︰「你語氣怎麼這麼平靜啊,都不生氣的嗎?」
「不抱希望就不會失望。」她早就對某些人失望透頂,又有什麼可計較的。
「定國公府的老夫人還健在啊,她也不管嗎?」安王有些不明白。
陶靜姝給了他一個似假還真的回答,「說不定是被人喂了什麼迷魂藥吧。」
安王嚇了一跳。
陶靜姝掃了他一眼,心中暗自搖頭,就這種樣子真不像是從皇家出來的,可能是被他的胞兄康王保護得太好吧。
看到前面有張石桌,陶靜姝便走了過去,徑直在石凳上坐下,發現安王奇怪地看著她,她于是回他一個詢問的眼神。
安王就說︰「我看別家姑娘就坐之前總要丫鬟婆子用帕子清理或者墊個軟墊什麼的才會坐的,你這也太不講究了。」
陶靜姝滿不在乎地說︰「反正衣服又不是我洗。」
也對哦……安王沒話找話,「你這丫鬟挺好看。」
「送給你。」
她此話一出,不但安王懵了,被點名的雙桃也有些懵,但隨即卻是大喜。
「也……也不用這樣。」安王頓時有些訥訥。
陶靜姝卻完全是一副雲淡風輕的口吻道︰「殿下喜歡是她的造化,她沒有不樂意的。」
雙桃默默地上前給陶靜姝跪下磕了三個頭,然後起身站到了安王身後。
安王傻眼,他就這樣要到了一個美貌小丫鬟?
如在夢中……不對,他真的不是一個見色心喜的人啊。
送出身邊潛在的威脅,陶靜姝的心情明顯好了很多,果然禍水東引是個不錯的主意。
雙喜站在一邊,有些擔心地捏緊了自己的手,姑娘現在的想法她是越來越模不著頭緒了,似乎越來越率性而為,不過這也不是什麼壞事。
等陶靜姝回到暫居的禪院時,徐老夫人已經醒來。
在得知她出去轉了一圈就把自己的貼身大丫鬟送出去了一個,徐老夫人有點不知道該說什麼。
「我看著那丫鬟也不是個老實的,早些送出去也好。」沉默片刻,徐老夫人還是對外孫女的做法表示了一定程度的肯定。
陶靜姝乖巧點頭,表示外祖母說的都是對的。
「安王秉性不錯,但還是不要多做接觸的好。」徐老夫人繼續說。
「姝兒知道。」他們這樣的人家有些事情十分敏感。
「我也是白囑咐一句,你向來是靈慧的。」
陶靜姝微笑以對。
徐老夫人忍不住伸指在她額上戳了一下,笑罵道︰「可是越來越滑頭。」
「外祖母疼我。」
「你既喜歡這里的景色,咱們便住上些時日,也躲躲暑氣。」
「嗯。」
「你身邊原就丫頭不多,如今又送出去一個,等回府我再給你挑幾個好的補上。」
陶靜姝卻直接拒絕了,「不必了,我身邊有雙喜足夠了。」
「這怎麼能行,咱們家的姑娘哪一個不是有三五個丫鬟隨侍,怎麼能獨獨落了你的。」徐老夫人不贊同。
「我畢竟是客居,再者雙喜一人足可頂過三五人,實在不必再添置人手了。」
徐老夫人拍拍她的手背,輕嘆一聲,「倒也不必如此,她們不敢多說什麼。」
「外祖母只當是我圖省心好了。」
徐老夫人不由得皺了皺眉,帶了幾分說教的意思道︰「就是你性子不爭,否則何至于讓那起子上不得台面的東西把你逼出府來。」
陶靜姝于是透露一些內情,「我那庶出的五妹身上有些怪異,留在府中總覺不安,這才借機離府,卻是害得侯府受累了。」
徐老夫人神色一正,一臉嚴肅地看著外孫女,認真地問︰「怪異?」
陶靜姝點頭,「別的且不說,便是她如今的相貌便與從前判若兩人,幼時她肖父,國字臉,可如今卻變成了削尖的瓜子臉,且眉眼之間再找不到半絲舊日痕跡,既不肖父更不肖母。」
徐老夫人悚然一驚。
「一個人的相貌再有變化,也不至于完全變成了另一個人。不只她自己,就連柳氏的容貌這幾年也有些變化,這更不應該。府中有幾個舊時的老人死得更是不明不白,且還都是不願依附于她們母女的。」她重生九回,對于陶玉顏的容貌變化已經有了很深刻的認識,也就越發肯定她身上必有古怪。
徐老夫人抓著軟枕的手緊了又緊。
「最奇怪的就是祖母了,明明憎惡柳氏母女,可是每當五妹在她跟前多待上些時間,祖母的態度便會莫名其妙地緩和,祖母自己也覺得很是費解。」陶靜姝一邊說一邊若有所思,語速顯得略微遲緩,「倒是祖父不知是不是因為常年在軍營身上殺伐之氣重,倒是沒什麼異樣。」也可能是但凡那些邪門歪道總歸懼怕正氣凜然的人物。由此更可以肯定,陶玉顏擁有的力量不是什麼正經來路。
徐老夫人忽然一把抓住外孫女的手,聲音都帶了幾絲顫抖,「姝兒,你說的都是真的?」
陶靜姝點頭。
「此事太過離奇,不可再對他人言說。」
她依舊點頭。
徐老夫人有些不知所措,只是不住喃喃自語,「國公府是不能再回了,對,絕對不能回,我們去請圓空大師。」
「外祖母。」陶靜姝見外祖母有些慌亂,忍不住略微提高了音量。
徐老夫人畢竟是久經風浪的人,被這樣一喚便回了神,調整了一下心緒,很快重新平靜了一下,她一臉冷沉地說︰「若她真是個妖孽,就必須得除掉她。」
「此事我問過圓空大師的。」
徐老夫人訝異地揚眉。
陶靜姝繼續道︰「圓空大師告訴我,天命早定,隨緣即可。」
徐老夫人瞬間放松了下來,卻還是忍不住感慨了一句,「想是某些人的因緣果報,這確實非我等凡俗之人能解的。」
陶靜姝表面認同了外祖母的說法,內心其實並不這麼認為。
「早知道我便不說出來了,害得外祖母跟著憂心。」
徐老夫人瞪了她一眼,責怪道︰「說什麼傻話,你小小年紀懂得什麼,若不告知家中長輩,出了事情讓我們這些老人可如何是好。」
陶靜姝只能陪笑。
徐老夫人忍不住感慨,「也虧得你這丫頭能忍,這麼大的事壓在自己心里,這些年你一定過得很辛苦,怪外祖母想得太少,早該接你過府的。」
陶靜姝靜靜地听著外祖母絮絮叨叨地說著話。
寧順侯府雖說是自己家,但到底人多口雜,徐老夫人身為家里的老祖宗,有些事不能做得太過,反倒是現在祖孫兩個在保國寺里相處更為自在,有些話也能放心的說一說。
「你母親的嫁妝我看是時候派個人過去清點一下,別讓人在這幾年中動了什麼手腳。」不知不覺中,說到了這里,徐老夫人神情便帶了幾分嚴肅認真。
這個陶靜姝倒也贊同,大手腳那些人估計不敢,但小手腳肯定是有,端看他們的膽子大到何種程度了。
不查不知道,一查嚇一跳,挪用、貪污已故正室的嫁妝,柳氏的膽子不可謂不大,就連陶玉顏知道消息的時候都感到十分震驚,她從來沒想到姨娘竟然如此膽大包天。
這件事把終年待在軍營甚少回家的老定國公陶劍鳴都驚動了,一回府直接把兒子叫過去抽了一頓鞭子,然後直接叫人喊牙婆來,將柳氏捆了打算遠遠發賣。
陶玉顏大驚失色,有一個被賣的姨娘,對她來說並不是什麼好事。
情急之下,陶玉顏直接從系統兌換了一份無色無味的毒藥,因為積分不夠,甚至還不得不跟系統賒帳,然後借著送別生母的由頭,親手端給了柳氏。
柳氏離開國公府不到半刻鐘的時間便氣絕身亡。
消息傳回,陶劍鳴看陶玉顏的目光銳利如箭,但最終還是什麼都沒說。
陶玉顏卻被那一眼看得肝膽俱裂,自她穿越而來,最怕的就是這個一身煞氣的陶劍鳴,總感覺對方一根指頭就能捏死自己,而系統在面對陶劍鳴的時候也基本上處于裝死狀態。
「放任一個爬床的賤婢把府里正經的嫡長姑娘逼走,你這個國公爺不當也罷。」
面對父親嚴厲的斥責,陶定山即使全身被鞭子抽得傷痕累累,也只得挺直背脊跪在堂前認錯,「請父親息怒。」
「去,」陶劍鳴一指門口,聲震梁宇,「讓人去把姝丫頭給我接回來,你們是嫌別人看我們陶家笑話還不夠是不是?這都多長時間了,竟然對她不聞不問。
「還有你——」陶劍鳴轉向老妻,「我把家交給你看管,你就是這樣管理的,我好端端的一個嫡親孫女竟然寧可去向外人求助,你這祖母到底是怎麼當的?」
陶劍鳴走了幾步,在噤若寒蟬的陶玉顏身前站定,聲音透著比數九嚴寒還冷的寒意,「我們陶家看來是容不下你了,誰給你的膽子妄圖取代嫡姊,你就不怕自己福薄受不住?」
「父親!」一見疼愛的女兒被訓斥,陶定山忍不住出聲。
「閉嘴!」陶劍鳴勃然大怒,手中鞭子一甩,皮鞭擊打在皮肉上的悶響聲頓時讓大家跟著顫抖了一下。
「我們也不是沒派人去接,只寧順侯府連人都不讓我們見。」陶老夫人忍不住替自己叫屈。
陶劍鳴冷哼一聲,「就憑你們做的這些事,寧順侯府要是連臉子都不甩一下,那我都要看不起他們了。」
陶定山辯駁道︰「徐家把阿蘭的嫁妝都抬走了,擺明是不要咱們這門親戚了。」
陶劍鳴怒道︰「那也得把我定國公府的姑娘接回來,我老頭子還沒死呢。」
陶定山遲疑了一下才說︰「只怕姝兒不肯回來。」
陶劍鳴沉聲道︰「你問她,是不是要我老頭子親自上門去請她。」
等在堂外的大管家收到示意,立刻轉身領人出府。
兩府相距本就沒有多遠,大管家很快便帶著車馬趕到了寧順侯府,遞帖子拜見。
听說了對方來意,福善堂內徐老夫人一臉的固執,不肯放外孫女回去涉險,想到身懷邪術的陶玉顏就心驚膽戰;寧順侯夫妻面面相覷,無法可施,只能看向當事人。
從陶靜姝內心來說,她並不想回去。
祖父為人正直剛硬,不會輕易受人迷惑,可是他老人家常年不在府中,熱衷于待在軍營練兵養馬,國公府里萬一出事,等老人家發現黃花菜可能都要涼了。
但今天祖父發話讓大管家親自來接她,她若不回,就真說不過去。
思忖片刻,陶靜姝安撫徐老夫人道︰「外祖母不要擔心,有我祖父在呢,我回去一趟,把事情說清楚了也好。」
徐老夫人還是有些遲疑,但到底還是沒有再攔著不放。
寧順侯夫妻不由得同時松了好大一口氣,他們不介意外甥女在家住,可總得把事情說個清楚,兩府鬧得太僵也不好看。
雖然徐老夫人放行,但也只是讓陶靜姝跟雙喜兩個人回去,什麼起居用品都沒收拾,擺明了就只是回去看一下。
大管家心里有數,卻也不好置喙,不管怎麼說,總之算是把大姑娘請回國公府了,其余的事,就讓主子們自己談。
陶靜姝一走進廳堂,就察覺里面的氣氛很緊張,父親和五妹都跪在地上,看樣子跪了有一會兒了,尤其父親身上有被打過的痕跡,顯見是被祖父收拾了。
陶定山側頭冷冷看了嫡女一眼,陶靜姝淡定地回視她,旋即將目光落到了坐在主位的祖父身上,盈盈一禮。
「姝兒見過祖父,祖父一向安好。」
他們父女那一對視,陶劍鳴一點兒沒漏全看到了眼中,眉頭立時就皺了起來。
這父女倆的矛盾已經這麼深了嗎?這些年他們父女之間究竟都發生了些什麼事,才讓矛盾如此不可化解?
陶劍鳴不著痕跡地打量了孫女一遍,氣色還好,明顯在寧順侯府沒有被虧待……也是,那畢竟是她外祖家,大面上必是不會失禮的。
「若不是我派人去接,你這是打算再不登定國公府的大門了嗎?」
听祖父如此說,陶靜姝的眼淚毫無征兆地流了出來,卻是語氣平靜地道︰「庚辰年三月初二,我母親嫁妝鋪子的程掌櫃無疾而終。壬午年六月初七,我母親的陪嫁內管家陳伯無疾而終。癸未年九月十一,我的女乃嬤嬤張氏無疾而終……」
大廳里回蕩著陶靜姝平靜而清晰的聲音,她清楚地講述著一條條鮮活生命的逝去,告訴旁人這些年到底都發生了些什麼。
在這些人命面前,她之前在衣食住行上所受的那點兒委屈根本就算不上什麼。最後,她直視著祖父的眼楮問他,「祖父覺得孫女幾時也會成為那無疾而終的人呢?」
陶劍鳴面沉如水,周身煞氣彌漫。
陶老夫人目光驚疑不定地在兒子和陶玉顏身上轉來轉去。
垂首跪在廳中的陶玉顏恨不得立刻把陶靜姝殺了,她萬萬沒有想到,在自己看來天衣無縫的計劃根本沒能瞞過別人的眼楮。
陶定山幾次張口欲言,但終歸沒發出聲音來。
此時,陶靜姝臉上的淚痕猶在,眼中卻已無淚,似乎她在這段平靜的陳述中耗去了所有的悲傷,此時的她無悲無喜。
「我從來沒有什麼遠大的抱負,不過就想著平平安安活著,這件事哪里有錯?可是祖父要知道,這世上卻有些人覺得我活著對他們來說就是錯的。」
孫女平淡的質問如重錘響鼓,振聾發饋,陶劍鳴一時無言。
是呀,她想活著這有錯嗎?
明知道這里是個虎狼之地,她為什麼還要傻傻地回來等死?
陶靜姝恭恭敬敬地跪下給祖父磕了三個頭,然後挺直背脊,輕緩而又堅定地道︰「請祖父允許孫女在那些人的死因查明之前客居他處。」
廳堂里陷入死一樣的寂靜。
過了很久之後,陶劍鳴的聲音才帶著幾分沉重地響起,「我知道了,我一會兒親自送你去寧順侯府。」
陶靜姝微帶訝異地看祖父。
陶劍鳴笑了笑,「姝兒真以為祖父便是那樣不講道理的人嗎?」
陶靜姝看著祖父慢慢綻出一個淺淡而又美麗的笑。
之後,陶劍鳴領著自己的一隊親衛護送長孫女前往寧順侯府一事讓整個京城為之嘩然。
八月,皇上宣布舉辦秋狩,朝中文武大臣紛紛攜帶家眷出席。
陶靜姝是跟著寧順侯府的人一起出現在獵場上的,這自然又引來了一波議論。
定國公府的大姑娘儼然有在外祖家長住的打算,據說她每月的例錢花銷一應由陶劍鳴派親衛送到寧順侯府。
外人雖無法得知定國公府內發生了什麼事,但光是那位得寵的柳姨娘被賣出府卻沒走出國公府巷口就死了,以及後來陶劍鳴親自送孫女到寧順侯府,這兩件事里面透出來的意思實在是太多太多了。
今天的陶靜姝穿了一身大紅的騎裝,腰背挺直坐于馬背上,手執馬鞭紅衣獵獵,佳人明麗,讓不少人的目光都有些舍不得轉移。
有人忍不住感慨,「不愧是出身定國公府,就算只是個花架子,看著也很有幾分氣勢啊。」
如果說這句話的是別人,徐潛風大抵是要跟對方好好理論理論的,但偏偏說話的是當今皇上,他只能模模鼻子保持沉默。
龍牧歸又道︰「她住在你們府上,看起來還不錯。」
徐潛風有時候真覺得當今皇上很欠打,他們是正經的姑表親,那是嫡嫡親的,怎麼可能不好。
龍牧歸看著他一笑,拿馬鞭拍了拍他的肩,說︰「別這麼繃著,太祖有過恩旨,定國公府的姑娘不參與後宮遴選,朕沒打算有違祖訓。」
這也正是徐潛風還能按捺得住听龍牧歸談論自家表妹的原因,自開國至今,定國公府無一女入選宮闡,所以,就算皇上可能大概有一點點小心思,那也頂多干看著。
說起來,皇上也挺不幸的,做太子時,太子妃死了兩個,登基後,皇後又死了一個,最近大臣們又催促著皇上娶妻,所以皇上近來難免關注京中各府的姑娘,挑挑揀揀的。除了克妻的名聲過于響亮,他的子女緣也是出名的差,都死三個老婆了,卻連個嫡子嫡女都沒有。再者,比起女兒,兒子緣似乎很差,差到他再過幾年都要到而立之年了,膝下卻是一水的女兒。
偌大一個皇宮,只有皇上一個真正的男人,可能皇上也會覺得孤單吧。
當然,這不是是重要的,重要的是祖宗家業,江山社稷得有人繼承啊,所以娶後納妃不得不為……哦,對,姝表妹對此的形容是廣撒網,以數量換取品質,然後重點捕撈。
听到端莊孀淑再正經不過的表妹說出這句話時,他有那麼一刻是崩潰的,總有表妹在自己家被養歪了的錯覺。
「對了,那個誰好像說朕要重點捕撈來著,是不是?」
徐潛風沉穩的表情瞬間裂開了。
龍牧歸完全無視昔日伴讀的失敗表情管理,繼續點評道︰「她這是有恃無恐,仗著自己不會入選所以就隨心所欲地調侃別人啊,看不出來,你這位表妹還有點兒皮呢。」
徐潛風忍不住咳嗽了兩聲。
「喂,快看,那個誰去找她了。」
徐潛風抬頭看過去,果然就見陶玉顏正弱柳扶風一般走向表妹,可惜,她沒能如願接近表妹身前三尺之地便被兩名孔武有力的侍衛攔住了。
那是老定國公今天專門指派給表妹保護她的人,但凡表妹不喜歡、不想看的,就會替她擋駕,尤其是陶玉顏。
陶玉顏還在那兒委委屈屈地說︰「姊姊,我只是想和你說一句話。」
陶靜姝只是冷淡地回道︰「我們沒什麼好說的。」
說完,她調轉馬頭便朝另一邊而去,幾名護衛默默地跟了上去,而那兩名護衛依舊盡責地攔著陶玉顏。
然而,討厭的人是一波一波出現的!
剛剛遠離了五妹的糾纏後,陶靜姝又遇到了康王。
康王在馬背上打了聲招呼,「陶姑娘。」
「康王。」陶靜姝只是朝對方拱了拱手以示見禮,並沒有下馬施禮的打算。
她對康王並沒有多少好感,不為別的,只為這位好性子的殿下曾經百般縱容他的王妃,而陶玉顏又千方百計地害她。
有能力卻不阻止就是為惡,所以,在她看來康王也並不是世人口中所謂溫軟和善的賢王,不過是欺世盜名之輩罷了。
「姑娘若是要賞景,往那邊去比較好,那邊沒有獵物,安全,景致也不錯。」
「多謝殿下告知。」陶靜姝口中如此說,卻是一拉強繩,朝著他所指的相反方向而去。
康王︰「……」
真的不是他的錯覺,定國公府的大姑娘不喜歡他,不,應該說討厭,厭惡才對。
康王還對陶靜姝的厭惡百思不得其解時,陶靜姝已經信馬由強地馳騁在獵場上,獵場的風景很是不錯,而她馬背上多了一張長弓和一個箭匣,四名親衛跟隨保護著她。
箭矢破空聲劃過,一只野雉應聲倒地,一箭穿喉。
四名親衛齊齊瞪大了眼,露出同款驚嚇的表情。
大姑娘會射箭?沒听說過啊。
馬背上的紅衣俏麗少女揚唇一笑,颯爽中透著一股嬌憨。這副模樣落在別人的眼中,引得對方目光驀然一深。似乎每見一次她都會帶給自己新的感受,很有意思!
他做了個手勢,便有幾道身影瞬間沒入樹林。
隨著越往獵場深處推進,陶靜姝的感覺就越奇怪,她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發現跟在她身邊的親衛只剩下一名,其他三名跟他們走散了。
這絕對是異常的狀況,要知道,這些親衛可都是隨著祖父闖過千軍萬馬的人,就算一時走散了,正常來說早該回來了,可是並沒有!
陶靜姝拉住了強繩,胯下的紅鬃馬打出響鼻,「我們回去。」
情況不對,為求安全,還是回到人多的地方。陶玉顏擁有一股不知名的力量,絕對是可以搞出這樣的場面來,她已經領教了好多世了。
隨著回程之中,最後一名護衛失散,陶靜姝終于肯定陶玉顏出手了。
粉面含霜,她不由得發出一聲意味不明的冷笑。
皇家獵場還敢妄動殺機,五妹未免太過托大了。
陶靜姝眼觀四面,耳听八方,忽然發現樹林中有異動,立刻朝那個方向舉起弓箭——
現身就踫到冷銳的箭矢正面瞄準,這對任何一個人來說都是不小的驚嚇和沖擊,然而馬背上的男人從容地笑道︰「這般草木皆兵,看來是遇到麻煩了。」
陶靜姝收起弓箭,拍馬近前,翻身落馬,矮身福禮,「小女子向皇上請安。」
「不必多禮,獵場之上隨興一些好。」
「是。」陶靜姝再次翻身上馬。
「怎麼一個人,朕記得你身邊不是跟著幾名護衛的嗎?」
「走散了。」
「哦,這樣啊,」龍牧歸點了下頭,隨即便道︰「那你便跟朕一道吧,也好有個照應。」
「多謝皇上。」
「朕沒想到你還弓馬嫌熟,是跟老定國公學的嗎?」
陶靜姝謹慎地回道︰「小女子並沒有特意去學,只是耳濡目染,粗略懂一些罷了。」
這一身武藝是有一回重生纏著祖父習來的,那一次她重生的年齡很小。
照龍牧歸看來她這身手可不是粗懂而已,但他並沒有深究。
大戶人家的姑娘貞靜嫻雅可以,但若是舞刀弄槍爭強好勝的,只怕不太招婆家喜歡。
所以即便是出身武勛世家的一些姑娘也是盡量培養得溫柔端莊,就怕找不到好婆家,龍牧歸想,陶靜姝大概也是因為這樣不想多談。
「若朕沒有記錯的話,你今年十七了吧。」
陶靜姝心頭莫名一跳,不動聲色,淡淡回道︰「皇上沒有記錯,小女子今年確實滿了十七。」
龍牧歸好像閑話家常一樣說︰「朕記得第一次見你的時候,你還是個糯米團子模樣。」陶靜姝有點懵,皇上小時候就見過她?她完全沒有印象啊。
她這邊還在記憶中搜索是否真的有遇到皇上這件事,卻又听著那人說——
「你還說要嫁給當時是太子的朕呢。」
根本就是胡說八道!陶靜姝一個字都不肯信他。
可是,因為說這番話的是當今皇上,她非但不能指著對方的鼻子罵他胡說八道,還得為他杜撰出來的子虛烏有的往事道歉。
「當時年歲太小,委實有些記不清了,還請皇上見諒。」
「童言無忌,朕不會追究你曾經的失儀之罪的。」
陶靜姝只想送給他「呵呵」二字。
「不過,你都十七了,怎麼陶劍鳴還沒給你定下親事啊。」
陶靜姝沉默以對,跟當今天子討論自己的私事,總覺得古怪。
「朕年長你幾歲,又和潛風關系不錯,當得你叫聲大哥,這次來獵場狩獵的人中,有不少的年少英才,你若有看中的,告訴朕,朕幫你指婚。」
陶靜姝面上沒有任何表情,實際上月復誹著,皇上難道不覺得現在這樣有調戲她的嫌疑嗎?他是不是忘了他們定國公府的姑娘是不參加宮中遴選的。
而且這家伙可是出了名的克妻。
最近朝中的大事就是幫這家伙篩選皇後人選以及嬪妃遴選,之前幾次重生,也都有這件事情發生,然而他的第二任皇後,嫁了不久也不幸地被他克死了。
她真的挺想勸他一句,他就別去禍害別人家的姑娘了,人家沒嫁他的時候活得挺好,嫁了他,結果很快就香消玉殞了。
「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灼之言,哪有姑娘家自己相看的,這不成體統。」她婉拒。
龍牧歸話鋒一轉,突然道︰「你那個五妹長得倒還算有幾分姿色,就是年紀小了點。」
陶靜姝不由得蹙眉,男人果然都是之徒,但凡見著個長得標致的,就恨不得全部弄成自己的女人,眼前這位尤甚。
「我們定國公府的姑娘不參加遴選,而且五妹的年紀確實小了些。」能參加遴選的話也得再長一歲才可以列入名單。
現在五妹靠著那股神秘力量就已經夠無法無天了,若是叫她入宮成了嬪妃,到時候還不知道怎麼興風作浪呢。
她肯定不會讓五妹有一星半點的機會入宮,否則她再想對付五妹就比較麻煩了。
為了替自己省事,皇上那點兒色心就得給他狠狠打掉。
「五妹也是個可憐人,姨娘被賣,她為了不叫姨娘受辱,狠心親手送走了生母。她事母至孝,是要替生母守孝三年的。」就算五妹沒這個意願,她也會讓對方不得不照做,以勢逼人並不難。
龍牧歸似笑非笑地睨了她一眼,「如此一來,你們姊妹倒是都要嫁得晚了。」
陶靜姝矜持而又不失禮貌地微笑,內心卻忍不住磨牙。
龍牧歸擺了下手,所有的隨從便都自覺退開了一段距離,陶靜姝看著心中不禁一咯 。
他將馬頭往她那邊拉了一下,微傾過身子,用只有兩個人能听到的聲音道︰「不想她進宮是吧,那你來吧。」
陶靜姝震驚地看著他。
他輕笑著伸手在她臉上模了一把,「傻了?」
真是難得,見她這麼多次,這樣的表情還是第一次出現在她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