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行走了兩日,在客棧打尖兩晚,到了第三日,終于在傍晚城門關上前進了城。
馬車沿著城中大道直駛宋家。宋家宅院位在城中最好的地段,宋世仁得知消息,已領著家人久候多時。
馬車從正門駛入,宋心寧和艷娘就著僕人備好的車凳,在僕婦的攙扶下,先後下了馬車,與此同時,四周一道道打量的目光不約而同聚集在她們母女身上。
宋心寧連刀光劍影都不怕了,自然對宋家那些挑剔的目光無感,而艷娘早就等待這一刻許久了,自是不會臨陣退縮。
母女倆態度落落大方地任眾人打量細看,不出宋心寧所料,宋老爺一見到娘親,那目光就定住了。
這也難怪,依照宋心寧這些年在江湖上的閱歷,說實在的,她娘親的美貌真不輸給玉靈宮那些年輕貌美的弟子。
她娘因為保養得當,嬌媚不減當年,依然寶刀未老。十多年過去,當年那個貌美如花的女子,只是成了貌美如花的婦人,著實讓宋世仁驚艷了一把。
艷娘見到四十歲的宋世仁時,也被驚到了,但不同于宋世仁的驚艷,她是驚嚇。
當年身形修長的宋世仁,如今是中年男子的福態,眼角和嘴角都有了皺紋,哪里還有當年的玉樹臨風?
歲月是公平的,它不會重男輕女,也不會挑富去貧,只有懂得自愛的人,才能禁得起時光的打磨淬鏈。
艷娘是誰?她是曾經叱 一時的青樓花魁,這一驚詫也能夠瞬間轉換,被她演成了故人相逢的驚喜。
「少爺……」美眸含著水霧,嗓音哽咽。明明是老爺了,她就要故意喚他少爺。
她不只喚他的人,還喚著過去美好的風花雪月。
當年的花好月圓、彈琴對詩,白日的恩愛如蜜,夜晚的翻雲覆雨,那一段輕狂恩愛的歲月,成功勾起了宋世仁的記憶。
宋世仁向來「利」字當頭,可在見到艷娘這一刻,也忍不住心潮澎湃。他幾步上前,口中喚一聲「親親」,好似這十多年的隔閡完全不存在,他依然是當年那個為她一擲千金的翩翩富公子,而艷娘依舊是那朵楚楚憐人的嬌艷牡丹。
宋心寧知道這兒沒自己什麼事了,靠她娘就行。
她娘哭得梨花帶淚,我見猶憐,與那個在馬車上一路詛咒男人殺千刀的女人真是差了十萬八千里。
一場感人的夫妻相聚,讓宋家各房妻妾和子女表情各異,宋心寧用帕子假裝拭淚,不著痕跡地打量其他人。
艷娘在宋世仁懷里嗚咽,卻也懂得適可而止。哭是一門技術活,要哭得恰到好處,把妝哭花了是美人的大忌。
艷娘用帕子拭了拭眼角的濕意後,才破涕為笑,將女兒拉過來,向宋世仁見禮。
母女倆看起來溫和得像小綿羊,一點也沒有長年被冷落在莊子里的怨恨,只有相見歡的喜悅。
宋世仁好生一番安撫後,親自領著這對母女朝安置的院子走去,同時命人將珠寶、手飾和布匹大方地送進妻子和女兒的院子里,而分配給她們的院子、丫鬟和僕人,都是按照主母的分例。
宋世仁當初看上艷娘的美貌,只想金屋藏嬌,頂多納她為妾,而他的正妻則挑選了對他生意上有幫助的秦氏,後來因為秦氏反對,他才打消了納艷娘為妾的想法。再後來,他又納了幾名妾。
男人一向有了新人就忘了舊人,隨著新鮮感消失,他漸漸不再去艷娘那兒,直到攀上鄭太尉,他才想到她們母女。
宋世仁自知冷落她們母女太久,原本打算接她們回來後,若是她們不合作,給他擺臉色,他就好好敲打一番,以強硬兼懷柔的手段來掌控她們,誰知見到艷娘後,他這些心思全被艷娘的柔情和女兒的乖巧給融化得一絲不剩。
當晚,宋世仁迫不及待早早歇在了艷娘的院子里。宋心寧听到這消息,一點也不意外,打賞去探消息的丫鬟後,便命她們退下,早早熄燈上床。
丫鬟以為小姐休息了,便退到外房。
過了兩刻,換上黑衣的宋心寧悄無聲息地從閨房窗口躍出。
根據她多年來暗夜打探的經驗,白日裝得再像個人,到了晚上也會現出原形。
她身著一身夜行衣,躲過護院的巡視,借著夜色的掩護上梁走瓦,到各房各院听壁腳。
內容無非都是對她們母女的酸言惡語,忽略掉那些繁冗無用的謾罵、抱怨,記住有用的訊息後,便悄無聲息地回到閨房。
她對後院女人勾心斗角的手段沒興趣,用江湖手段對付這些女人,對她來說輕而易舉,她的目的只有一個,便是確保娘親在宋宅平安無事。
出嫁前,宋心寧將一瓶藥交給娘親。
「這是天香解毒丸,在江湖上很搶手,你每日吃一粒,遇毒解毒,沒毒養身。還有,屋里別點燻香,別院送來的糕點不要吃,出門帶著梅叔和梅嬸,他們功夫好,對付宵小和殺手都沒問題。」
梅叔和梅嬸都是江湖人物,宋心寧對他們有救命之恩,這次回宋家,她自然也將他們帶著,明面上是她娘的僕人,暗地里是她娘的保鑣。
艷娘一向听女兒的,自然一一應下,同時將昨晚宋世仁對自己說的話,一五一十轉述給女兒听。
宋世仁果然要立她為平妻,讓女兒以嫡女的身分出嫁。
「你沒瞧他昨夜說話時的嘴臉,說他費盡苦心,為了咱們母女後半輩子著想,才求來這門打著燈籠都找不著的親事,因此惹得其他妻妾、子女怨他不公,受盡了委 屈。幸虧你事先提醒過娘,若換作以前娘听了這話,肯定感動得痛哭流涕,甘心為他做牛做馬來報答他,被人賣了還傻得幫人數錢呢。」
說到這里,艷娘不禁感到慚愧。「你說娘以前怎麼就那麼蠢,眼楮都不知長到哪兒去了呢?居然覺得他好?」
這次回到宋宅,艷娘整個心境都不同了,以前想不通、看不明白的,如今都突然想明白,看透澈了。
當年被她當成英雄人物一般的宋世仁,如今看來,也不過是一個為利是圖的虛偽男人罷了。
艷娘有感而發,覺得世事無常,在經歷過人情冷暖、嘗過悲歡離合的滋味後,她突然頓悟了,在傷春悲秋的同時,也順道抒發心中的情懷,希望得到女兒的共鳴, 但向來淡定的宋心寧只簡單回了她娘一句。
「無妨,改嫁就行。」
「……」女兒,你可不可以不要這麼冷血無趣。
宋心寧不像她娘有這麼多的情感需要抒發,她的性子向來果斷,做錯了就改,與其花工夫後悔,不如想辦法解決。
將所有計劃安排好,一個月後,宋心寧上了花轎。
拜堂那一日,她穿上鳳冠霞帔,蓋上紅頭巾,車簾放下,隔絕了外頭的視線,也把自己阻隔在喧囂之外。
她在花轎里閉眼打坐,心如止水,讓真氣在體內游走,摒除一切雜念,置身事外。
待拜完堂,送入洞房,新娘子宋心寧坐在喜床上,在紅蓋頭被掀開的那一刻,她故作嬌羞,抬眼羞答答地看向新郎官。
這一眼,卻如五雷轟頂,心神俱震。
花無心!
媒婆的吉祥話、眾人的賀言,她皆听而不聞,只一雙眼死死地盯著眼前的武林敗類。
同樣震驚的還有新郎官鄭尋歡,他萬萬沒想到,自己八抬大轎娶來的新娘子,竟是一路追殺他的玉芙蓉!
眾目睽睽之下,兩人對上了眼,竟是移不開了。
一旁的柳媒婆打趣道︰「瞧瞧,這對新人看對眼了呢!別急別急,今晚有的是時間,一定讓你倆看個夠!」
眾人哄笑,跟著打趣說笑。
新郎、新娘同時移開眼,新郎微笑,新娘子嬌羞,在眾人的笑鬧聲中,兩人並肩而坐,一起喝了交杯酒,接受眾人的調侃,听著早生貴子的吉祥話。
這一切看起來都很正常,但也僅只于此時的正常。
在眾人退出喜房、門關上的那一刻,房中蠟燭忽滅,鄭尋歡腦後生風,殺氣逼近,他回身一擋,接住她的殺招。
兩人二話不說,打了起來。
「玉靈宮的玉芙蓉,原來是宋家未嫁的老姑娘。」
「摧花魔人花無心,原來是鄭府不學無術的二少爺。」
屋里黑漆漆的,但兩人皆能夜中視物,不妨礙他們打得你死我活。
雙方兩掌相擊,內力互撞之下,將彼此彈開,拉出距離。
宋心寧嫌一身嫁衣累贅,雙手用力一扯,將嫁衣撕開,露出里頭的襯衣。
鄭尋歡挑眉,吹了聲口哨,將她的身子從頭打量到腳。
「娘子這是等不及洞房了?」
「我等不及取你的項上人頭。」宋心寧手一揮,抽出軟劍,專攻他要害。
鄭尋歡躲得驚險,差點被她削去命根子,不敢置信地指著她。「你成個親還帶劍?」
宋心寧長劍一抖,使出第一式「天女散花」。
鄭尋歡一邊快速移形換位,閃避她的劍招,一邊嘴上也沒閑著。
「還沒洞房就想殺夫,上回爺放過你,你不知感恩圖報,還想削了爺的命根子,果然最毒婦人心——
「上回爺就不該對你心軟,應該在修羅谷辦了你,不過有緣千里來相會,為時不晚,今夜洞房也一樣——」
兩人打得難分難舍,不分高下,宋心寧雖然有劍在手,但礙于屋內空間有限,劍招施展不開,鄭尋歡尋機奪了她的兵器,欺近她的身。
尚來不及偷香,眼角寒光一閃,他頭一偏,三支黑鏢掠過他的臉龐,釘在身後牆上。
「你入個洞房還藏暗器?」
宋心寧冷哼,懶得多說廢話,繼續打。
守在屋外的兩名丫鬟听得屋內動靜,不由得臉紅心跳。
「這就洞房了?還沒向客人敬酒哪。」
「看不出來,這位少夫人甚得二少爺喜愛呢。」
「這麼折騰下去,明日可下不了床。」
兩個丫鬟小聲說著,最後決定一人守著,另一人去前院通報。
新郎官一入洞房,便急著和新娘子圓房,看樣子是不打算去招呼客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