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差這幾日,等運糧官來了再走,你們一起回京安妥些,雖然掃了土匪,可誰曉得有沒有漏網之魚,要是『流寇』為亂就得不償失了……」
為什麼要等運糧官來了再走?皇甫天絕感覺這話听起來暗藏玄機。
十五元宵過後,單九淨以一句「幫人幫到底,半途撒手傷感情」為由,冷著臉的世子爺還是讓他的五百府兵用了一個半月的時間種完葫蘆谷的土地,做了最後的收尾。
單九淨還算有良心的回贈他十瓶綿羊油,十件羊毛毯,十匹棉布,一雙她做得用心的羊皮靴子,親手用棒針鉤的圍脖,還有一捧日谷湖畔的泥土。
皇甫天絕原本打算二月二十日啟程返京,誰知起了變故。
每年三月春暖花開,邊城的第一批糧食會從京城運抵,由兩方進行交接,這一年的邊防才正式展開,又要迎接另一波草原民族的蠢蠢欲動。
听出單久淨話中有話,皇甫天絕決定緩上數日再出發,他還真沒見過朝廷運往邊城的糧草情況,這些時日他大多住在城內,場外的軍營倒是少有走動,吃食方面有人安排,雖然不到瓊漿玉液,名家烹食,卻也能入口。
其實皇甫天絕也不想太早回京,避著人呢!
正如單九淨所言,翻過年已是十六的世子爺到了議親的年歲,上了年紀的衛國公夫婦排花了眼,琢磨著該給他挑個什麼樣的媳婦。
而宮中也起了心思,皇後之女妍月公主對皇甫天絕心有所屬,多次主動挑明了非他不嫁,還向各家千金、名門閨秀折下狠話,誰敢對皇甫天絕議親便是和她作對,她多得是手段讓人生不如死。
常理來說,皇甫天絕是皇貴妃幼弟,四皇子的舅舅,妍月公主和他差了輩,說親怎麼也不會說到他身上。
可妍月公主根本不當回事,她認為外祖家才是正經親戚,皇貴妃品階再高,在皇後之下仍是個妾,妾的娘家人怎麼算親戚,她不認衛國公府是皇親國戚,只是父皇的臣子,她和皇甫天絕無輩分之差。
她想結親,可衛國公府始終不肯,敷衍加避不見面,皇上也不願意下旨賜婚,畢竟衛國公府就是要牽制東方家,哪里能讓兩家聯姻。
相反地,皇後樂見其成,還多次撮合,甚至打算擬懿旨,直接招為駙馬,只因皇子們都長大了,該做的布局得一一展開,雖然衛國公府是皇貴妃的娘家,實打實的四皇子派,可若國公府世子尚了妍月公主,那麼衛國公府還能傾力相挺四皇子嗎?
東方承也有此想法,多次向皇上明示暗示兩家百年好合,還暗施壓力,一旦武官之首衛國公和東方家結成親家,衛國公手上的兵馬還不是三皇子的,兒子和女兒孰重孰輕,皇甫老兒總分得清。
他們算盤打得精,為達成目的無所不用其極,皇甫天絕可不想早早回去面對這讓人頭疼的事情,更怕一不小心中了計,被迫娶個麻煩。
皇甫天絕于是又一待待到糧草被送來,他跑到城門口去堵人,一看運糧官是個老熟人,心里就有了計較,再打開糧袋一看——
果然,不負他對這人的認識,膽子大得很。
「這是你們給邊城軍士的糧草?」看著發霉的陳米,還有蟲子鑽動和細石,皇甫天絕真的動怒了,頭一回想殺了運糧官以謝天下。
這些連乞丐都不吃吧!
他們怎麼敢?怎麼敢以次充好,把嚴守國門的英勇將士當成牲畜喂養,不但從中換糧還偷斤減兩,與戶部批示的糧草數目完全不符,整整少了一大半。
「世……世子爺,你……你怎麼在這里……」臉色大變的運糧官趙世忠頓時驚慌失措,肥胖的身軀抖若篩糠,差點兩腿一軟跪下了。
「我不在這里該在哪里,還是你覺得我最好消失了,省得礙你眼。」冷冽的語氣顯示他的憤怒,譏諷地一挑唇。
「下……下官不敢,下官以為你在京城……呃!上進……」他沒膽說是吃喝玩樂,衛國公府世子正經事不做一件,偏好四下游蕩,混跡酒樓茶肆,賭狗賽馬,專找麻煩。
皇甫天絕不會對尋常百姓下手,除非不長眼往刀尖上撞,漁肉鄉里、橫街霸市,否則他的對象向來是劣跡斑斑的皇親國戚、官宦子弟、世族勛貴之後。
他曾經暴打朝廷官員,皇上不僅不予以斥責更大肆賞賜,夸其德行為國之楷模,當官的不好好當官竟然欺男霸女,朝廷給了俸祿還不知足,右手收賄、左手炭敬;以私謀權,予人方便;不許召妓還夜宿青樓,寵妾滅妻……犯了律例不該打嗎?
所以被打的人也無處喊冤,人家有皇上當靠山呀!誰敢說皇上做得不對,沒摘了腦袋已是法外開恩了,哪敢揄著棍子上國公府,要國公爺交人賠罪,那不是自個兒找死?
再者,就算想打,也打不過啊,沒人知道皇甫天絕武藝有多高強,只知打遍京城無敵手,連一些高官子弟買凶下黑手在他手底下也走不到十招,反過來被人無聲無息的剔了頂上發和眉毛,臉上多了水洗不掉的「蠢」字……
因此皇甫天絕穩坐京城七惡之首,把排行第二的宰相家公子東方墨壓得死死的,眾人提到他都要抖幾下。
皇甫天絕面上帶笑的抬腳一踢,把一袋陳米糧袋踢破,流滿一地暗黃色的霉米。「不用在我面前自稱下官,我可不敢妄自尊大,說起來我還得喊你一聲大人呢!」
「世子爺言重了,下官……」
「嗯——」他上揚的尾音透著滿滿不耐煩。
趙世忠冷汗直流的卑躬屈膝,笑得虛,「不是下官、不是下官,下官……呃!我是太驚喜見到世子爺了,千里之外還能有幸見你貴顏,下官……我三生有幸。」
「是不幸吧!好好的運一次糧也能遇到大老虎,我說你這運氣呀!可不是普通的背,要不是你自己出現在我面前,我還真不愛管閑事。」他嘴上說著調侃話語,但眼神冷得足以將人凍成冰雕。
「世子爺,下官……不是,是你高抬貴手,睜一眼、閉一眼,我保證絕不再犯。」
三月的邊城還寒意陣陣,有些地方尚未化凍,殘雪成片,不少人穿著厚棉襖在街上走動,朝手心呵氣,兩手互搓取暖。
可是趙世忠卻頻頻抹汗,汗水浸濕了背上衣物,臉色越來越蒼白,白到幾無血色。
「不是我高抬貴手,而是你要怎麼向十來萬邊城將士交代,這樣的糧食你敢入口嗎?」簡直是向天借膽了,把人當傻子耍。
「這……」他看著滿地的陳米,不由得膽顫心驚。
「本世子也不是吃公家飯的,對朝廷事一概不管,可偏偏單小七是我兄弟,你說我吃肉能不給他一口湯嗎?」皇甫天絕挑明了和單七鶴的交情,表明今天插手只因兄弟情,而非什麼家國大義。
「世子爺的意思是……」趙世忠听出他話中有話,似乎有轉圜余地︰心頭稍稍一松,恭恭敬敬地又一鞠躬,討好的詢問。
「我給你兩種選擇,一是我回京後如實向皇上稟告,你等著抄家滅族,血濺午門。」私盜糧草,死罪一條;偷扣邊關將士的糧食等同于通敵,誅九族。
「別呀!世子爺,你別說出去,我真的不敢了,你放過我這一回吧!下官有一女年方十四,登蔻年華,容貌姣好,願伺候世子爺左右,紅袖添香……」他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連想送進宮攀高枝的女兒都拋出來。
皇甫天絕直接往他小腿肚一踢,讓他跪下,「你幾時看本世子眠花宿柳了?我豈會被美色所惑。」
雖說不到不近的地步,可皇甫天絕的身邊極少出現女子的身影,一是他不喜她們身上的脂粉味,濃得念鼻;二是太黏人了,跟前跟後,一副痴迷的傻樣;三是聒噪、話多,自以為姿色無雙,端著架子要人哄。
妍月公主三者皆備,而她猶不自知,認為她身為公主,她看上的人就要臣服她腳下,不能有微詞,還要感激涕零,視為殊榮,把她當天上的明月捧著。
「是是是,世子爺自然是正人君子,是我家女兒仰慕世子爺,我有五個如花似玉的女兒,從十一歲到十五歲不等,任世子爺品監……」他以為皇甫天絕只是在裝模作樣,繼續增加籌碼,他不認為賣女求榮有什麼不對,女兒養大了總要嫁人,用她們換取榮華富貴是對父母盡孝。
皇甫天絕笑意不達眼底踩住正要爬起的趙世忠的背,讓他趴地吃了一嘴泥,「你可真是為了活著無所不用其極,顯然你只會選第二條路了。」
趙世忠囁嚅道︰「世子爺……」明明是一條生路,為什麼他背脊發涼,感覺死到臨頭。
他腳一重踩,冷笑,「叫祖宗也沒用,第二條路就是,吃進多少吐出多少,再加上十倍補償。」
「什麼?」他腿一軟,真的爬不起來了。
他不是沒想過來個殺人滅口,可理智告訴他,被滅口的怕會是他。
皇甫天絕除了個世子頭餃外並無其他職務,卻是天子近臣,受到皇上的寵愛猶勝于正牌國舅爺,不用宣召可自行進出皇宮,見君不下跪,擁有「如朕親臨」御賜金牌,連東方家的人都不願與他正面起沖突。
再看人家背後雄壯威武的五百名府兵,他實在沒臉看自個兒身後三千名護糧的官兵,瞧那副畏縮樣,根本沒得比,人家怕是一個能打十個。
他天敢對皇甫天絕動手,明年的今天便是他的忌日。
可是……可是不只要他把吃的吐出來,還得賠十倍,那也是叫他去死啊,只是多活幾天而已!
如果不是這位名動京城的世子爺,他早就斬草除根不留後患……但這世上沒有如果,為什麼他這麼倒霉,干了這麼多回偷天換日的勾當,居然栽了,還栽在一個毛頭小子手上,想想真不甘心。
「趙小賊,少在那兒裝可憐,這事你不是第一回干吧!」有膽伸手,就要有膽承擔,單小九要他等等運糧官,原來是為了這等糟心事,真是惡心人。
他不是賊,哪個運糧官沒從中中飽私囊?而且沿路官員誰沒拿一把!
趙世忠心里反駁,卻壓根說不出口,被踩到疼得五官扭曲,「輕點,世子爺,腰桿子要斷了……」
「少給本世子喳喳呼呼,招出你的同黨。」憑趙小賊還沒本事吞下上萬石糧食,這不用想也知道。
皇甫天絕說是不理政事,渾不吝的紈褲子弟,可朝廷的大小事他其實件件知曉。
他是想萬事不管,可偏偏有個見不得他好的皇帝姊夫,把專管情報、追蹤、暗殺的龍衛交給他,逼他為君分憂。因此他總能在事情發生的第一時間就得知,連皇上都要慢一步。
「同黨?」趙世忠傻眼。不是沒有同黨,而是過于龐大,真要招出來,起碼有一堆人落馬,牽連甚廣,包括京里的……
「說,死罪可免,不說,黃泉路上有你家人相陪。」
「世子爺,這可是得罪人的事……」如果他還要在官場混,這種事絕對不能做。
「所以你寧可得罪我?」看來是他太心慈手軟了,讓人瞧不起他……
皇甫天絕輕輕一踩,一道很清楚的骨碎聲響起,伴隨著運糧官趙世忠殺豬似的哀號,他帶來的那些士兵個個如驚弓之鳥,白著臉不敢上前攜扶,面有驚色的往後一退……再退,退得好遠。
「腿……腿斷了……」他真的哭了,淚兩行。
「腿斷了才不會四處蹦睫,我的用心良苦你能體會嗎?」皇甫天絕冷冷一笑,恍若前來索命的鬼魅。
「世子爺……」你是強人所難。
「想活,還是想死?」
趙世忠驀地寒栗一起,全身打擺子,「招,我招還不成,反正說不說都是死。」
他支支吾吾了半天,說了幾個上不了台面的人名,一听便知是扛罪的小蝦小魚,真正的大魚掩于後頭,絕口不提。
能當上運糧官也有幾分手段、不是個傻的,他也知道要趨吉避凶,把能拋的一口氣拋掉,該守口如瓶的就三緘其口,他還想活命,少說一句多條活路,沒人願意一頭撞死。
皇甫天絕笑咪咪地問︰「趙世忠,你曉得上一個糊弄本世子的人是何下場嗎?」為什麼有那麼多人學不會教訓?
趙世忠聞言,悄悄地咽了一口唾液。
「這樣吧!我也不想多事,回頭你告訴那些伸了手的人,一個月內十倍歸還,不能是殘貨次品,否則我向皇上請求代天巡狩,一個縣城一個縣城慢慢查,州、府、縣、道都給本世子等著,我想能抄不少家……」他一臉興味,撫著光潔下顎。
讓一個能把天翻過來的妖孽代天巡狩……一想到人仰馬翻、天崩地裂的情景,趙世忠嚇到兩眼翻白——暈了。
「這麼沒用?」束著發,做少年打扮的單九淨從府兵隊伍中冒出一顆頭,看著趙世忠老氣橫秋地搖頭又嘆氣。
「小九,你來送行?」皇甫天絕手一撈,揪出小人兒。
「不是,我是來看熱鬧的。」她很忙的,忙著賺銀子,天氣一暖和,她的事兒就多了。
「拿我當槍使?」
她呵呵兩聲,毫不閃躲,「你高大,能遮風擋雨,我人小,只好躲在你的樹蔭下乘涼。」
「我風吹日曬無妨?」當大樹也很辛苦,風狂易折臂,雨急傷樹心,風和日麗鳥來築巢,沒得半點清淨。
「那是雨露滋潤,讓你長成參天大樹。」
「伶牙俐齒。」盡挑好听話來說。
「哪是,是看你大發神威,發自內心的崇拜!哥哥他們怎麼做都無法讓邊關的真實情況上達天听,只能委屈地任人作威作福,有氣難抒,唯恐這些朝廷蠹蟲一回京添油加醋的編排,讓守疆將士受了污織……拋頭顱、灑熱血卻留不住身後名,吃苦受罪沒得個好,反而讓小人平步青雲,踩著尸骨步步高升。」
「可你一出面全然大逆轉,原本耀武揚威的運糧官被你一腳踩扁了!皇甫哥哥,朝廷就沒有一個好官嗎?捧高踩低、奉承巴結,連當兵打仗的糧草都敢動手腳,死了我爹還不夠嗎?我們單家沒人了,我不想哥哥也沒了。」
皇甫天絕本來也只是因為被她利用而有點瞥扭,如今听她說得動容,神情難得地柔和了下來,「小九,會有好官的,我不會讓你孤苦無依。」樹大有枯枝,東方家那棵大樹也該動一動了,把持朝政太久了。
敢朝糧草動手的,大多是宰相的門生和黨羽。
「皇甫哥哥,你可以向皇上提一提嗎?讓邊防軍自給自足,屯田養兵。」京官太不可靠了,若要仰賴朝廷供糧,恐怕是饑一頓、飽一頓,勉強御敵而無法全面反擊。
「屯田養兵?」
「休兵時是農,戰鼓起是兵,西北的土地遼闊,並非處處貧瘠荒涼,也有幾塊水草豐沃的土地,讓此地的駐軍開荒闢地,種植所需的糧食,朝廷不得征稅,用以養勞苦功高的將士。」他們需要看得見的希望,而不是日以繼夜的祈求老天開眼,能活著回歸故里。
「種得起來嗎?」他看到的是黃沙漫漫,和一片冰雪連天,人畜生存困難,糧食如何在這塊缺水的硬土上破土萌芽?
單九淨眼神清澈明亮,「不試試怎知不成,你求得政令,我們來開墾,再闢個軍眷區,讓軍眷們幫著種田,他們能開闢多少荒田都歸他們所有,有人在這片土地上扎根,西北才會越來越生機盎然,人一多就有力量,小村落變鄉鎮,城池一座座建起,建造攻不破的厚牆……」
西北很大,大到無法想象,這里不僅是只有岩石、黃沙、干燥酷寒的氣候,還有草原、牛羊、一望無際的大山,以及大河的源頭。
看著一張發亮的小臉,皇甫天絕的心中多了一絲柔軟,他承諾般地點頭,「好。」
她一怔,繼而展顏一笑,「明年你再來,我讓你看見稻穗成串、麥浪似海,滿滿的玉米堆成山,人人臉上帶著的是笑意而不是愁苦,家家戶戶歡欣鼓舞。」
聞言,他也笑了,覺得小九野心很大。
他忍不住逗她,「明年我會來,希望你能長高……一寸。」
「喂!不揭人短,我一定會長高的。」踩人痛腳,不厚道,她也想象稻穗一樣抽高,可是事與願違。
對于自己的五短身材,單九淨也心累得很,明明都十一歲了,卻還是七歲大的模樣,讓人好不心酸……
城門外,一列整齊的隊伍遠去,皇甫天絕踏上了回京的路途,當然,帶上了趙世忠,後續揪出朝廷蠹蟲,還用得著他。
「妹妹。」人都走遠了,不要看了。
「哥哥……」單九淨听到喚聲,這才把視線收回來,仰望身旁的哥哥,忍不住扁嘴。
唉!人比人,氣死人,這根柱子只比她大五歲,可是人家是一柱擎天,長得快比天高了,而她小豆芽一根,不僅肉沒長三兩,個頭也像被定格似,沒半點動靜。
把單九淨放上馬兒,單七鶴翻身上馬,兄妹倆往宅子走去。
「你收拾收拾,一會兒跟哥哥到軍營住,你住的地方在我營帳附近,走過來不到半刻,暫時充當為我整理營帳的小兵。」掛個名頭而已,不在兵冊上。
「不是在伙夫那頭?」她以為是洗菜、搬菜,切切剁剁,不用跟著出兵操練。
「太辛苦,哥哥不想你累著。」火頭兵要做的事很多,時常要搬重物,她那小身板承受不住。
「其實我也可以繼續待在城里的宅子,我不怕……」她身體是孩子,但心智已是成年,有能力應付各種突發狀況。
「不行。」單七鶴面一沉。
「哥哥……」
「你不怕,我怕,同樣的情形我不希望再發生,當哥哥看到你倒在地上發抖,全身都是水,又瘦又小,彷佛快要失去氣息,那時哥哥真的害怕,怕連唯一的妹妹也護不住。」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繩,如今他說起來,還是余悸猶存。
他不後悔殺了那幾個惡意欺主的奴才,她們原本就是府里的下人,簽了死契,自然死活不論由主家處置,他沒罪及家人已是仁慈了。
但是也讓他從此不信任任何人,有血緣的親人放任妹妹遭受欺凌,一紙賣身契也買不到人的忠心,會變還是會變,約束不了。
所以他還是要把妹妹放在眼皮底下盯著才安心,也才決意將人帶到邊關,而非選擇送到外祖家。妹妹要獨居還太小,等大些再說。
「哥哥,我懂事了,不會再讓人傷害我,你相信我,我會好好保護自己。」哥哥在軍營是為了保家衛國,要做將士們的楷模,不能因為她一人而拖累他,為人所詬病。
單七鶴會心一笑,撫摩妹妹的頭,「哥哥相信你,哥哥不信的是別人,我只有你了,不想整天為你擔憂,想著你會不會被人欺負,有沒有吃飽,是不是躲起來哭。」
她很憂愁的嘆了口氣,「好吧!誰叫我有個多愁善感又疑神疑鬼的哥哥,我只好犧牲了……」
「小丫頭,說什麼胡話,哥哥是不放心,瞧你說的……」他好笑又好氣地往她頭上輕輕一敲,這妹妹太淘氣了,連自個兒哥哥也調侃,完全不能體會他的苦心。
「好啦!好啦!我們是秤和陀,不能分開,我鬧你的。」木頭哥哥一根筋,性子直得叫人嘆息。
「你喔!拿你沒轍。」他輕笑地把手放她頭上,可是一瞧到瘦弱的雙肩,眼中的笑意倏地變淡。
單九淨的身子一日不長肉,他生根的自責便一日不散,想著一母同胞的兄妹有著如此大的差距,他有很深的內疚,總覺得是自己的錯,沒能好好照顧年幼的妹妹,他對不起爹娘的托付,也沒法原諒自己的疏忽。
單九淨沒看見哥哥的表情,自顧自的交代事情,「哥哥,地窖的門可要鎖好,咱們的身家都在里面。」
地窖內存放的是當初從莊子拉來的糧食,以及一些腌制過的肉品和干貨,還有空的酒缸和壇子作為掩飾,擋住不為人知的密室。
密室有三處,其中兩處的入口在地窖里,用的是隱密的暗門,里面放了少許的金銀和大量的古玩、銅器、字畫等值錢物;而另一個密室的出入口是在單九淨的床板底下。
而每一個密室都有一條密道,除了單九淨床下密室的密道能通往城外,另外兩條一個直通兩條街外的米鋪,另一條的出口是城西一間廢棄的民宅。
表面上很是氣惱的皇甫天絕還是很夠意思,里里外外都處理得無懈可擊,他的五百府兵更是內外兼修!無論叫他們做什麼都能立即上手,毫不猶豫,好像早被訓練得無所不能,任何事在他們手中易如反掌。
這才是帶得出門的精兵,精干的護衛,讓單九淨垂涎不已,她還厚著臉皮問能不能送她幾個,皇甫天絕當下給她沒臉,叫她挖個洞繼續冬眠,別出來丟人現臉。
這把單九淨氣得揚言十天不跟他說話,還要扎小人打他一千下,可是一說到葫蘆谷的事,她馬上沒志氣地說︰「咱們和好吧!我多打一個洞讓你當鄰居,春天來了不冬眠,一起看豆子發芽。」
這下皇甫天絕氣著了,大罵一聲沒出息,男子豈可庸碌無為,起碼當紈褲也要玩出個名堂,如同他一般人見人怕,見著退避三舍。
若他曉得單九淨非男子而是小女子,心底的懊惱肯定把西北的天翻三番,一張臉紅如落日,落荒而逃。
單七鶴低頭一看,不禁好笑,「知道了,小財迷。」妹妹守財奴的模樣真可愛,活似偷吃蜜的倉鼠,滿足地要飛起來。
單九淨不滿地嗔怪,軟綿的輕嗓像在撒嬌而不是在生氣,「哥哥學壞了,人家才不是小財迷,你別學皇甫哥哥一樣亂喊人,我是為咱們攢家產,日後哥哥娶了嫂子又多一個人疼我,我要賴著你們養我。」
「什麼嫂子,哥哥這輩子大概只能待在西北了,這苦寒之地誰家的姑娘肯來。」面帶苦笑的單七鶴遙望天際一點黑影,海東青迎風展翅,在所屬的天空中自在翱翔。
從忠勇侯府分家出來後,他們兄妹已經是沒有家的人,以大伯父狹小的氣量,單氏宗族也不會給予兩人多大的幫助,勢單力薄的兄妹倆很難在京城立足,甚至可能被打壓。
他只能一路往武將之路走下去,沒法受到家族的庇蔭,京里的水很深,無根的浮萍是留不住的,遲早隨水飄流,淹沒在一波又一波的浪潮下。
「才不,我家哥哥生得俊俏又有好體魄,哪個姑娘看了不動心,你別挑花了眼,害得妹妹收得滿手糖,簪了紅花叫大嫂嫂、二嫂嫂、三嫂嫂、四嫂嫂、五……啊!君子動口不動手,我還沒數完。」三妻四妾,床不夠睡。
「我是你哥哥不是君子,而且我也養不起一、二、三、四、五個老婆。」他自嘲地收回敲向妹妹腦袋的手。
坐在馬上的單九淨咯咯笑地捉了一把風放在哥哥手上,「我幫你養,我是小財迷嘛!肯定會賺很多很多的銀子。」
「小九……」他動容的紅了眼眶。
「哥哥,你去做你想做的事,建功立業,我幫你養你的血狼軍,我們有個葫蘆谷,能種出幾千、幾萬石的糧食,你不會像爹一樣糧盡而亡,大伯父害不到你,我們要風風光光的回去,氣死小看我們的人。」
單七鶴目中閃著淚光,「好,听妹妹的。」
「嘻!嘻!你先借我二十個人。」
他失笑,「又要借人?」
他想到皇甫天絕的五百名府兵,明明是國公府的府兵,可是自從來了西北後就變成妹妹的私兵,被她指使做這,吆喝做那,幾乎沒得空閑,主子是哪一位怕也分不清。
「這次是找水源。」說是辛苦卻也不完全,就是要走很遠的路。
「水源?」西北干旱是眾所皆知的事,哪里有水源早就被佔了,哪還等得到她去找。
「有水才能種植作物,雖然有些作物耐旱,但多少也需要一些水澆淋,我說的屯田養兵不是空話,西北有多大你不是不清楚,若有一成的土地種上作物,你想會有多少糧食……」
單七鶴認真的在心里盤算了一下,一會兒,兩眼驀地發亮,看向妹妹的目光充滿驚喜,「妹妹,你比哥哥聰明。」
「那當然,我們家的過人才智、聰明絕頂全落在我身上。」她毫不謙遜的自我夸耀。
「瞧你得意的。」他哈哈大笑,以妹為榮。
兩人到了軍營,單九淨成了哥哥旗下一名小兵,大致適應了幾天,和周遭的親衛混個臉熟,年紀小又嘴甜的她很快地成為眾人的「弟弟」,人緣頗佳。
到了第七天,單七鶴調了二十名與單九淨相處得較好的親兵,與她出營尋找綠草地和水源地。
親兵們覺得奇怪,但任務一下只有服從。
單九淨漫無目的帶眾人四下行走,不時停下來看看,扎營烤肉,把這一帶模熟了又往前走,然後再停駐、測量、模模地上的泥土,捏碎,放在鼻下一聞。
一去三個月,找到三處水源地、兩座綠洲、一座湖,還有流經數百里的黑河。
「啊!好美的湖泊,居然是寶藍色……」像天使的眼淚,閃閃發光,澄淨又帶著一絲神秘。
好幾天沒看見水了,突地眼前出現一片蔚藍的湖水,覺得全身是灰塵的單九淨迫不及待想往里沖,洗淨身上的塵埃。
誰知她才剛拔腿一跑,旁邊的副官便叫住她。
「小九,這湖是咸的。」
單九淨聞言,驟地停下腳步,「咸水湖?」
「是的,我們前幾天經過的村莊,里頭的居民說過這座湖,咸的,吃在嘴里又苦又澀,不知情的人把它當水喝就中毒了。」湖水咸得要命,一沾口,舌頭都麻了。
「我試試。」到底有多咸。
在眾人勸阻無效後,她手指沾水伸出舌尖一嘗,隨即被咸得眼泛淚光,連忙吐掉。
她沒有中毒,卻是欣喜若狂的讓人趕回軍營,派兩千名士兵將這座湖佔據,不許他人靠近。
「小九,你瘋了,單將軍不會容你這般糊涂。」誰會想要咸水湖,這是不祥之地,湖的四周寸長不生。
「這是鹽。」她掬起一捧水,讓透明的水從指縫流下,西北不只缺水,還缺鹽,大量的鹽,草原民族更是嚴重缺鹽,鹽價堪比金子。
「鹽?」副官一怔。
「是的,鹽,你看看這一大片湖水能制出多少鹽,我們邊城百姓不用再為買不起鹽而苦了。」鹽,等同于財富,除了供給軍營和邊城所需,將它賣出還能換取巨利。
「真的能制鹽?」不是開玩笑吧!
單九淨自信地一笑,「等弄出鹽來你就曉得真不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