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飛快沖進病房里,看見杜聲正在自虐,他用頭不斷撞擊牆壁,撞得砰砰響,身上有不少瘀青和傷口,旁邊的護理人員正用力拉住他,只是胖胖的兩個人力氣竟然完全敵不過他。
杜雍三人都看見了,杜聲肩膀上坐著一個男孩子,他滿臉戾氣,正拉著杜聲的頭去撞牆。
杜雍二話不說跑到杜聲身前,擋在他和牆壁中間。
看見他,杜聲彷佛得到救贖,瞬間流下兩行清淚,但他肩膀上的男孩不肯放手,仍然抓住他的頭往前撞,杜雍用盡全力抱緊杜聲,用自己的胸口代替牆壁,不讓弟弟受傷。
一聲聲沉重的撞擊,沐姍听著都覺得好痛。
杜雍咬牙道︰「看著我,看著哥哥!」
他口氣鄭重,但說話對象不是杜聲,而是攀在他肩上的男孩。
男孩一怔,停下動作,定眼看著杜雍。
「記得我嗎?我是哥哥,每次都給你買巧克力雪糕的哥哥。」
男孩不動作了,松開手。
杜聲松一口氣,靠進杜雍懷里,忍不住的委屈涌上心頭,一把眼淚一把鼻涕,環抱住杜雍腰際,啞聲喊道︰「哥哥……哥哥……」
見他不再自虐,護士們松口氣,醫師對護士說︰「給他打一支……」
話沒說完,杜雍阻止,「不,讓我和他好好談談。」
在這種情況下,他能談出什麼?這種精神分裂癥的病患,病發時最好的方法就是用藥物控制。
醫師不同意,但病患家屬堅持,醫師只好聳聳肩,走出病房,護士小姐面帶憂心,看著杜雍欲言又止。
「還有事嗎?」阿哲問。
護士回答。「他發作起來很可怕的。」每次都弄得全身傷痕累累,好像非要把自己給弄死似的。
阿哲一笑,說︰「放心,我們這里有三個人,可以制得住他。」
護士小姐猶豫片刻後說︰「如果他病發,讓人到護理站說一聲,因為……」她咬住下唇,隱諱說道︰「每次他發作,監視器都會自動斷訊。」
醫學是門科學,如果她把狀況往神學方面導去,上面知道會斥責的,可她又覺得每次都是這個樣子有點懸。
阿哲和沐姍自然听得懂她的暗示。
「我們明白的,謝謝你,護士小姐,你是個好人。」阿哲發送一個陽光笑臉,惹得小護士臉紅心跳。
等護士離開,沐姍用手肘撞了撞阿哲肚子,低聲道︰「連在這里也要泡妞?」她很清楚,阿哲的陽光笑臉有多吸引人。
「我不像某人,都快過期失效了還老神在在。」
沐姍揚眉,無妨,男人不買單,她可以自己買單。
另一頭,杜雍緊抱住杜聲,把他的頭塞進自己寬闊的胸口,對那男孩說︰「你還記得哥哥嗎?我帶你去公園玩,我給你買小汽車,我牽著你的手到幼兒園上課,記不記得?」
小表歪著頭,想半天,一句話都沒有說。
「你有什麼委屈,你想做什麼?你必須告訴哥哥,你不說,哥哥猜不到。」眼看男孩的身影越來越淡,杜雍著急了。
每次都是這樣,遇上了男孩想好好談談時,他就淡了身影,轉眼不見。
「阿響,阿聲是你哥哥,就算他做錯事,都已經十二年過去了,你難道就不可以放過他嗎?」
男孩依然沒說話,身影漸漸隱去。
沐姍見杜雍著急,跑到杜聲跟前,一起面斜男孩。「你沒辦法親話是螞?娜你上我的身吧,不能說話,但可以打字。」她拍拍自己的包包,「我把計算機帶來了。」
男孩看著她,身影清晰些許。
有譜!阿哲跟著上前勸說。「你不把事情說清楚,難道想要這個樣子、一天一天下去,直到把杜聲折騰死?就算他死了,你還是在啊,到時杜聲沒了,杜雍不會管你,一個孤魂野鬼,還有誰能幫助你?」
男孩的身影再清晰幾分,清晰到沐姍能夠發覺,他和杜聲的眉目有幾分神似。
玩過一種軟件嗎?把照片放上去,移動觸控面板,人會從三歲慢慢長大,直到八、九十歲。杜響現在就是這個模樣,他的臉越來越成熟,從四歲、五歲、七歲、十歲……到二十歲,一點一點慢慢變化,直到變化出一張和杜聲一模一樣的面孔。
他們是雙胞胎?
沐姍沒時間多想,她迅速把計算機搬出來,坐正,等待被上身。
阿哲很想戳她額頭,她又不是和事件有關的當事人,也不是杜響的血緣至親,男孩怎麼可能上她的身。
他正想說話時,奇怪的事情發生了,男孩竟然真的一點一點融入沐姍的身體里面。怎麼會這樣?不可能的事情啊。難道沐姍和杜雍不僅僅是天作之合,而且未來兩人一定會結婚,所以杜響理所當然能夠順利上嫂子的身?
不對不對,阿哲用力搖頭,上次上沐姍身體的陰魂和她也沒有血緣或事件關系,難道是她的身體越來越容易招陰,有了靈媒體質,誰想上都可以?
就在阿哲試著尋找小表能夠附在沐姍身上的理由時,剌骨寒意從沐姍的脊椎慢慢往上竄,每上升一寸,她的臉色就變得越鐵青蒼白。
別說附身了,光是經常見鬼對人的身體都很傷,尤其讓陰鬼上身,之後還得畫上大把功夫才能將身體的虛耗給補回來,因此沐姍的身體經常是冰冷的,不管是冬天或夏天,她的手掌都帶著寒意。
轟的一聲,沒有人听見的聲音她听見了,在聲音出現那刻,她徹底失去意識。慢慢地,沐姍手微抬,兩手飄在半空中,手指飛快舞動,像是在彈鋼琴。
阿哲對杜雍一點頭,杜雍問︰「阿響,你要怎麼樣才肯離開,重入輪回?」
計算機屏幕上出現一行字︰我不能離開。
「為什麼?」
我做錯事了,沒有說對不起,不能離開。
杜雍眉心微凝,問︰「你為什麼要欺負阿聲?」他做錯事,需要被懲罰。
「你已經懲罰他十幾年了還不夠嗎?他沒辦法上學、沒辦法交朋友,更沒辦法過正常人的生活。」他溫和的口氣中帶了慍怒。
杜響感受到了,只見沐姍突地皺起眉頭,齜牙咧嘴地飛快動著十根指頭。
我也沒辦法上學、沒辦法交朋友、沒辦法過正常人的生活,我要他和我一樣!
從字里行間,可以感受到杜響的恨深刻進骨子里。
「他是你的哥哥,和你一起從母親肚子里出來的哥哥。」杜雍還在勸。
所以他應該和我一起死,他不死我就不原諒他,他快死快死快死……
沐姍瘋狂地打著字,短短幾秒內,「快死」兩字已經佔滿頁面篇幅,她越打越快、越打越快,像觸電似的,全身顫抖不止,甚至上半身彈起,阿哲見狀,連忙從身後抱住她。
下一秒,她昏倒,杜聲也昏倒了。
白色的牆,白色的天花板,白色的床和床單,白色的枕頭和寢被,這里的主人熱愛白色,也干淨得很透澈。
從落地窗往外望去,那里掛著一排等著晾干的衣服,清一色的白襯衫、白內衣以及淡色的休閑褲。
沐姍很清楚,這里不是阿哲的家,阿哲的家髒到令她頭皮發麻,但他聲稱那叫亂中有序。
雖然她不認同,但身為朋友,即使不認同也必須接受,否則天天挑剔,友誼是無法長久的。
話題偏了,現在討論的是這間屋子和屋子的主人。
正常人對這里的評語通常是干淨到讓人有壓力,但沐姍覺得,這里干淨得讓人很安心,一樣米養百樣人,如果她是偏奇怪的那一種,那麼這里的主人肯定也不正常。
拉開棉被,沐姍剛坐起身,房門就被打開。
她沒猜錯,主人翁是那個見過三次面、三次都穿白襯衫和淺色休閑褲,看起來有點雅痞的男人。
「醒了?」杜雍一員唚溫和親切。
但她總能從他的溫和中找到疏離,他是一個不好親近的男人。
不過無妨,她並不想與他過度親近,正確的說法是,她不想和任何人親近。
沐姍的觀察力相當敏銳,多數人眼中看見杜雍表面上的親切,便認定他是個溫和的好男人,于是樂意與他交往親近,只有杜雍自己明白,他的溫和是一層保護膜,隔離了自己與旁人。
「杜聲他……」
「沒事了,我離開的時候,他正在睡覺。」
她不是個好奇心重的人,但杜響和杜聲之間的糾結讓她有了探索。「那個男孩和杜聲是同卵雙胞胎?」
「對。」
「我以為,雙胞胎之間感情都很緊密。」
「是的,在阿響還活著的時候,不論到哪里,他們都會在一起。」
她沒有話問了,但表情上寫著——我想要知道。
有這號表情的人不少,杜雍卻從沒有對任何人講述過他復雜的家庭關系,但是對于眼前這個態度冷漠、目光熱切,沒有強迫他非說不可的冰山美人,他有了全盤托出的沖動,或許是因為……她自願讓阿響附身?
杜雍不確定是不是這個原因,但是此時此刻,他想說。
他把熱牛女乃端給她,沐姍接過手,不多想便一口一口將整杯慢慢喝掉,她覺得很冷,熱牛女乃下肚後人才舒服起來。
「還想再喝一點嗎?」
「夠了。」
他點點頭,把熱水袋遞給她。
他知道她冷?猶豫片刻,她接過熱水袋,沒有太多表情,但掌中的暖意滲入心底,讓她胸口微暖。
「我父親有個從小一起長大的好朋友。」拉把椅子坐到床邊,他開始講述自己的故事。
「所以?」她鼓勵他繼續往下說。
「他對命理相當有研究,我父親對他言听計從。我父母親感情很好,在我九歲那年,母親懷孕了,父親的好友鐵口直斷,說母親肚子里的孩子會克父母,當下我父親就要母親把孩子拿掉。」
「這樣子會不會太迷信?」沐姍皺眉。
二十一世紀呢,怎會有人因為算命師幾句話便傷害無辜生命?
「我母親也是這樣想的,她和父親大吵過無數次,懷孕後期,她甚至直接回到娘家待產。」
「最後她生下雙胞胎。」沐姍接話。
「對,就是阿聲、阿響。我猜,父親在為他們取名字時,是希望他們的存在能夠不聲不響,你很難想象,有人竟然會這樣仇視自己的親生兒子。」
「伯父會這樣對你嗎?」
「不,他的好友鐵口直斷,我將來會繼承他的榮譽、名聲,將他的事業發揚光大,所以父親用所有心力來栽培我。」
沐姍皺眉,她相信命運、相信八字、相信鬼神,更相信世間有太多科學無法解釋或證明的事,但即便如此,她仍相信人定勝天,就像十二歲那年,如果不是她的努力,也許世界上已經沒有李晴恩了。
因此她直覺不喜歡杜雍父親的摯友,即便他說的話很可能都是真的。
「然後呢?」
「那幾年,父親把工廠開到越南,母親留在台灣照顧我和弟弟,父親很少回家,當他一說要回來時,為了不想讓弟弟們受傷害,母親就會提早幾天把弟弟們送到外公外婆家里。也許是因為一個女人帶三個孩子太辛苦,不久之後,母親生病了,父親知道這件事的反應很……特殊。」說到這里,他低頭苦笑。
「妻子生病,當丈夫的反應除了心疼,還能有什麼特殊反應?」沐姍不懂。
「父親大發雷霆,對母親咆哮,說︰『我早就講過,這兩個孩子不能留,你不听我的話,現在遭報應了吧!』」杜雍語氣有著憤怒,他說完深吸口氣,抬起頭,想把怒氣咽下去。
報應?多沉重的兩個字,竟然用在生病的妻子身上,沒有憐惜心疼,只有指責謾罵,那一幕肯定深深地刻印在他腦海里。
杜雍垂下眼。「我清楚父親與母親感情深厚,眼看著即將失去妻子,他無法承受,才會毫無理性地宣泄情緒。但這對母親、對阿聲阿響都不公平,當時弟弟們已經上國小,能夠听得懂父親口氣里的厭惡。」
她個性清冷,不懂得安慰人,只是下意識地把熱水袋輕輕地覆上他手背。
暖意罩上,他深吸一口氣,回望沐姍,她只是個見過三次面的陌生女子,他卻被她微小的動作安慰了。
「父親沒有勇氣面對生病的母親,更不願意面對憎惡的阿聲阿響,于是他選擇逃避,長期留在越南不肯回家。母親很難過,卻能理解父親的心結,在母親過世的前半年,我扮演家里的男主人,照顧母親和弟弟。」
「很辛苦吧?」她說。
杜雍長長吐氣,終于有人能理解他的辛苦。
「母親過世後,父親回台奔喪,喪禮結束,他竟打算把阿聲阿響丟給外公外婆,帶我到越南一起生活。」
「你沒同意,對嗎?」
「當然,我決定留下來和外公外婆一起照顧弟弟們,父親對我的決定很失望,但我斬釘截鐵告訴他,這些年待在我身邊的是外公外婆、母親和弟弟,不是他,我可以放棄父親,不能放棄弟弟。送他上飛機那天,我看見他眼底的罪惡感,我知道他不僅僅怨恨阿聲阿響,也沒放過自己。」
沐姍皺眉,如果他的父親沒有這樣一位對他言听計從的好朋友,他們一家人是會快快樂樂、親親密密地生活著,還是真像那位好朋友說的那樣,杜雍會成為父母雙亡的孩子?
杜家的悲劇究竟是杜聲、杜響造成的,還是杜伯父先入為主的心魔,一點一滴刻劃下來的?
而未卜先知到底是為人指點迷津,還是為人們的未來事先布下魔障?
「阿響怎麼會死的?」
「那時外公外婆退休,他們把佔地將近兩百坪的四層樓老房子重新翻修改建,開了一家民宿,民宿的生意很好,經常有顧客光臨。母親過世後,我和阿聲阿響從台北搬到外公外婆那里,有三個孩子需要照顧,再加上民宿的生意忙碌,讓兩個老人漸漸放下女兒死亡的感傷。
「當時我正迎來人生第二場大考——大學入學考試,外公外婆對我有很大的期待,我也有我的驕傲,因此那場考試,我只能贏,不能輸,我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考試上頭,每天在補習班待到很晚才回家。而八歲的阿聲阿響正是精力充沛的年紀,上山抓鳥、下河模魚,民宿附近的私人景點都是他們找出來的,然而不幸也就這樣發生了。
「六月的南部,天氣熱得可以把人烤焦,那天阿響有點小靶冒,外公外婆叫他們乖乖待在家里,但阿聲待不住,非要去溪里玩水,阿響被他說動,兩人趁外公外婆不注意,偷偷溜到溪邊……結果阿響被溪水沖走,三天後尸體在石頭縫里發現,整個人被泡得不成人形,脖子胸口都被魚給咬爛了。」
說到最後,杜雍緩緩嘆了口氣。
這就是杜響想要懲罰杜聲的原因,他怨恨杜聲害死自己?沐姍想著。
「事情發生後,阿聲變得很沉默,跟他說話他都不太理會,第一次發現他不對勁,是在阿響頭七那天,他一個人爬到頂樓,如果不是我發現得早,他就要從頂樓跳下來了,我緊抱住他,不讓他傷害自己,他什麼話都不說,只會哭喊著自虐,就像你在療養院看到的那樣,撞牆、打頭、捏自己……
「之後每隔幾天,他就會發作一次,他經常模仿阿響的操作表情,做一堆奇怪的事,我們以為是阿響的死亡帶給他太大的沖擊,才會導致他月兌序行為。八歲的阿聲第一次看精神科,醫師說他有嚴重的精神分裂。」
「那你父親的態度呢?」
「他回台匆匆參加過阿響喪禮之後,說了一句話——『你們都不相信我,他們的存在就是不祥。』」
這話好傷人,就算杜聲是個正常孩子,也會因為這樣的話變得不正常。沐姍在心里搖頭。
「他要我們把阿聲送到療養院,然後舊話重提,要帶我到越南。」
「二度拒絕?」
「對,我不會拋下阿聲,就算他真的不祥。」
「後來又發生了什麼事?」
「因為照顧阿聲,我放棄那年大考,幾個月後,為了讓我開心一點,外公外婆計劃為我辦一場生日party,我記得那天是星期六,民宿里來了很多客人,我們烤肉、吃東西,音樂放得很大聲,阿聲和小客人們玩得很開心,如果……」杜雍皺眉。
「如果什麼?」
「如果我能早一點看見鬼魂,如果我細心一點,也許能夠發現,那天和小客人玩得很高興的不是阿聲,而是阿響,那麼也許所有的悲劇都不會發生。」
從那之後,他再也不過生日,因為十八歲的生日,有他最痛苦的記憶。
「什麼意思?」
「那天晚上民宿發生火災,是阿響親手澆油、點火,外公外婆被燒死了,住客也死了四個,那場火災的幸存者只有我、阿聲及兩個小女孩。」
「你怎麼知道是阿響放的火?」
「那時我的天眼尚未開啟,壓根不相信鬼神之說,加上父親的那位好朋友,我對這種事更是深惡痛絕,我情願相信阿聲是生病了,相信精神科醫師能夠幫助他,但是那天我們在病床上醒來,發生了這麼重大的事故,阿聲卻沒有半點害怕,他笑得很開心,他歪歪斜斜地在紙上寫下『哥寄,以後有大姊姊和小弟弟陪我玩,我就不會寂寞了。』幾個字,那是第一次,我開始覺得在阿聲身體里的是阿響。」
「他指的小弟弟和大姊姊是……」
「是死于那場火災的客人。」
一陣寒顫讓沐姍從頭頂冷到腳底,她想象一個八歲孩子用惡意的笑容迎接亡靈,想象他劃下火柴、潑上油那刻的表情……
「還有其他讓你能確定那是阿響的理由嗎?」
「在警局接受調查時,隔著單向玻璃,我靜靜觀察阿聲的動作,他很興奮很激動,把十概脂呷咬的禿禿的,警察問他話,他半句都不回答,覺得無聊的時候就把腳蹺高,旋轉腳踝,這些都是阿響會做有的動作,而且他突然從審訊室里轉頭與我對視,用唇形說了句,『哥哥,我是阿響。』」
當時他飽受驚嚇,雞皮疙瘩不斷涌出,他不想相信卻不能不信。
「後來呢?」
「我父親回台灣,阿聲被送進療養院,他第三次要求我跟他去越南,我又拒絕了,我怨恨他的冷漠,怨恨他在家人最需要他的時候選擇逃避。為了和他對抗,也為了向他的好朋友證明,我不會繼承他的榮譽名聲以及事業,我故意違反他的心意,不考商學院,反而跑去考警察大學。」
把錄取通知單寄給父親時,他期待著一場大吵,想借機把對父親的怨恨全數發泄,沒想到父親接到他的信,二話不說就寄生活費給他。
杜雍不知道這樣的結果是因為父親抹不去心中的罪惡感,還是因為他那位好朋友的杰作。
他沒問,也不想問,直到三年前父親打電話告訴他,「我想再婚。」
杜雍冷冷回答,「你做任何決定與我無關。」就像他決定當警察,也與父親無關。他下意識地期待父親的怒火,但是父親沒生氣,在一聲無奈的輕嘆之後,他說︰「我不會再生孩子,我的一切都會留給你。」
「不必。」他冷冷拒絕。
他知道自己對父親很殘忍,也知道如果和父親立場對調,自己不見得能夠做出更正確的決定,但是他明白,他永遠不會放棄家人,尤其在他們需要自己的時候。
「你從什麼時候可以看得見鬼魂的?」
「大二那年,我發生一場車禍,我原以為我也應該去看精神科,因為……」
沐姍接下他的話,「因為許多奇奇怪怪的人物出現在眼前,你不確定那是幻覺還是真實存在,他們如影隨形,在每個不經意間被你看見,你不敢說也不能說,你沒有可以求助的人,你覺得世界用一種特殊的手法,把你跟其他人隔絕。」
杜雍訝然,那是她的感受?
他不知道她幾歲打開天眼,但大二的他確實很難理解這種事情的發生,那段時間他日夜痛苦與煎熬,都不知道怎麼熬過來的。
看著她美麗的臉龐,杜雍突兀地笑了,因為他發現和自己同樣是異類的女人,在被隔絕的空間里找到了同路人。
「你說對了,我想看精神科卻不敢看,怕因為這樣被學校退學,我試著找書,試著在網絡上尋找答案,但能夠帶給我的幫助微忽其微,到最後我進宮廟去找師父,告訴他們我的困擾。
「是不是很諷剌?我痛恨父親的好朋友,他的特殊能力讓我失去完整而美好的家庭,現在我竟然和他有相似的能力?我都不知道該怎麼說才好,不過也是因為這個能力,終于讓我看見趴在了阿聲背上的阿響。」
雖然早就猜出來,但親眼看見阿響那天,他還是嚇到了。
杜雍說到這段時,口氣里帶著痛苦與焦躁,沐姍對此完全能夠明白,因為相同的痛苦她也曾經歷過。
「我比你幸運。」她笑著說︰「我曾經用自己的特殊能力救了我的好朋友,在那之後,我試著自我催眠,試著告訴自己,那是老天爺厚愛才賦予我神聖任務。我甚至告訴自己,只要做了足夠的好事,下輩子我就會變成公主。」
所以她才不介意被附身,願意對阿響伸出友善之手?
「你不害怕嗎?」杜雍問。
「當然害怕,我也痛苦過,但時間並沒有持續太久,因為我身邊有阿哲,他告訴我唯有面對恐懼,才能免除恐懼。所以我開始試著去幫助我能夠幫助的,不管是人或鬼,我試著與恐懼相處,試著把危機變成轉機,我深深相信自己做的是好事。」
「但附身對你的身體並不好。」
「我很少感冒。」
「不感冒不代表身體好。」
「我很少請假,我有兩份工作,都做的不錯。」
「那只代表你很吃苦耐勞。」
「你對我的身體這麼感興趣,要不要試著改行當醫師?」
「看樣子,你們聊開了。」阿哲聲音出現,打斷兩人對話。
杜雍和沐姍轉頭看向門邊,他背個大包包站在那里,一張臉笑得像狐狸。
「你去哪里了?」兩人異口同聲問。
「要處理你們的事,所以回家拿道具了。」
「你能處理?」
阿哲走到床邊。「阿聲的事情很清楚了,他的雙胞胎弟弟附在他身上,阿響有滿肚子怨恨和歉意,唯有消除這兩點,阿聲才能重獲自由。」
「需要我幫……」
她話沒說完,阿哲和杜雍異口同聲。「不需要!」
「那你怎麼跟他溝通?」如果杜響能夠說話,杜雍早就能溝通了。
「我發現阿響脖子上有被咬爛的痕跡,他是落水而亡,也許是聲帶被魚咬爛,才說不出話來。」阿哲說。
「所以?」杜雍問。
「我會找時間去濟公師父那里問問,看有沒有辦法能讓他開口,至于他的抱歉……杜雍,你能找到當年存活下來的客人嗎?」
杜雍凝眉,道︰「我試試。」
「只要能讓阿響解開心結,阿聲的事不難處理,至于沐姍……你比較麻煩。」阿哲皺眉道。
「為什麼?」沐姍問。
阿哲沒回答,轉頭看向杜雍。「你不是有話想問她?」
與阿哲對視一眼,杜雍問︰「你那天為什麼去命案現場?」
「這件命案是你承辦的?」沐姍不答反問。
「對。」
「你們打算朝哪個方向偵辦?」
「目前所有證據都證明鄭宇棋死于吸毒過量的意外。」
「不是的,他是被人刻意下毒。」沐姍篤定說著,她打開帶來的計算機,點出那篇文章檔案給兩人看。
杜雍和阿哲湊上去,兩人越看臉色越凝重。
周璦的手麻了、腳麻了,全身都沒有力氣,她想要張開眼楮,但眼皮像被訂書機釘住般,怎麼都打不開。
因為太累?因為她的自律神經已經禁不起過度摧殘?
她不知道,但她很清楚,自己必須立刻起床,今天的殺青戲很重要。
這時,她忽然覺得腳底發癢,好像有什麼東西爬上她的腳,軟軟的、滑滑的、濕濕的,她試著動動腳,卻是動彈不得,只能任由那個東西從她的腳踝、小腿、大腿、肚子、胸口一路滑上來。
周璦咬緊牙根,使盡全力想要打開眼皮,終于,眼楮張開了,只是她的手腳仍然無法動彈。
轉動眼球,她看向胸前,房間很暗,厚重的窗簾把光線隔絕在屋外,她看不清楚那讓她喘不過氣的東西是什麼。
像是在呼應她的需求似的,啪的一聲,一盞亮得讓她無法張開眼的手術燈打開,強烈的光線隔著眼皮剌痛她的眼楮,她想要轉頭躲開,身體卻不受控制。
好不容易眼楮漸漸適應了,她能張開一點、再一點……再一點……等她終于能夠看清楚時,發現一只吐著信的蛇正爬在她的胸口,與她對視。
周璦放聲尖叫,但那條蛇並沒有被她的尖叫聲嚇跑,反而張開大嘴,露出銳利的尖牙,長長的身子像繩索般捆住她的身體。
周璦嚇死了,她想躲想跑,用力掙扎,終于能動了,她猛地坐起身,抓起那條蛇狠狠往牆壁上砸去。
她赤著腳想要下床時,發現這里不是自己的家,這邊是一間手術室,她正坐在手術台上,而旁邊的刀具透出鐵器的銳利光芒。
怎麼會這樣?她是在作夢嗎?
她還在厘清這究竟是幻境或現實,一股強大的力量猛地將她往後拉,剛坐直的身體又被拉回床上。
還是那條足有手腕粗的蛇,牠圈住周璦的脖子,控制住她的上半身,紅色的蛇信不停地舌忝著她的臉,她想躲卻躲不開,嚇得眼淚不停狂飆。
然後第二條蛇、第三條蛇……無數的蛇從四面八方涌向手術台,牠們用身子纏住周璦的腿、腰、手腕、脖子,密密麻麻地捆得她無法動彈。
「放開我、放開我——」她聲嘶力竭尖叫著。
一陣低沉的笑聲響起,那是個很熟悉的笑聲,周璦猛地倒抽氣,一雙眼楮圓瞠,一臉不敢置信地看向聲音來源。
那里是一面白色的牆,在她的注視下,那面牆滲出一點一點的水珠子,漸漸凝聚成人形,一個胖胖的男人從牆壁里走出來。
他走得越近,周璦看得越清楚,突然間她瘋狂大叫,眼底全是恐懼。
周璦越是驚慌失措,男人就越是開心,他走到周璦近前,用胖胖的手指輕觸她的臉頰。
那手指冷得像冰柱,被他踫觸過的地方凝結出一粒粒的疙瘩,漸漸地,他的手指從輕觸變成撫模,冰冷的觸感一如蛇信舌忝過,周璦緊閉雙眼,不斷哭泣,眼淚像打開的水龍頭般源源不絕流出。
鏘!清脆聲音響起,她下意識張開眼楮,只見男人拿起一把銳利的手術刀,他又笑了,笑聲像噬骨毒藥,一寸寸侵蝕周璦的神經。
男人猙獰著臉,輕輕地往她眼皮一劃,尖銳的剌痛感讓周璦放聲大叫,但男人並沒有停止動作,手術刀東一劃、西一劃,她的臉頰被劃開,溫熱鮮血不斷往外噴濺,男人一手劃傷口,一手用力扯開她的皮肉,痛得周璦說不出話,只能嗚咽哀鳴。
這時候他放下手術刀,拿起一把電鋸,猙獰地朝她呵呵一笑,開關一開,剌耳的聲響在空間里回蕩,電鋸割過,削下一塊骨頭。
男人拿起骨頭看一眼,隨手往上一拋,骨頭直接黏在天花板上,他繼續削她的右臉頰、下巴,一塊骨頭一塊骨頭的削,每塊骨頭都被拋到天花板上。
周璦痛得再發不出聲音,臉被固定著,她只能看見天花板上的人骨慢慢排成一個天使臉孔、人人都喜歡的周璦。
然後男人拿起鑷子,沖著她微笑,鑷子朝她的眼球一點一點慢慢靠近。
下一秒,一陣椎心剌痛傳來,周璦的眼球硬生生從眼眶里被挖出來,她從被挖出來的眼球倒影中,看見自己丑陋殘破的面孔……
周璦從尖叫中清醒,喘息不定,轉頭看看周遭,發現天未亮。
她啪的一聲打開床頭燈,下一秒,像想到什麼似的,周璦跳下床,打開電燈,跑到梳妝台前認真地看著自己的臉。
呼……沒事……只是惡夢,沒事的……
周璦流了滿身大汗,睡衣被汗水浸濕,她覺得口渴,拿起梳妝台上的礦泉水,咕嚕咕嚕喝下,喝光一瓶還不夠,她跌跌撞撞地走出房間,進了廚房,她要喝水,她需要補充很多很多水分。
床鋪上,周璦躺過的地方留下一片汗水,那些水慢慢聚合,形成一條蜿蜒水痕,從床上流到地板,沿著周璦踩過的地方緩緩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