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染染趴在桌上,像是在和雲曜玩猜字謎,他寫下幾個字,她補上幾個,他再寫,她再補,這是他們籌劃事情的習慣。
旁人搞不懂他們在做什麼,可兩人心意相通,短短幾個字,便能明白彼此所想。
是什麼時候培養起來的默契,年代久遠,無法考據,只是這樣的游戲讓雲曜對染染更欣賞、更看重、更服氣。
現下兩人討論的是榆州賑糧一事,染染寫下四個字——引發輿論。
若能順利引發輿論,應該會惹得皇上大怒,說不定除了賀楠之外,還會有意外收獲,都一個月過去了,麗貴妃的枕邊風應該吹過好幾陣了吧。
雲曜搖搖頭,寫下另外四個字——皇帝觀感。
皇上多疑,若是由瀚弟出面把事情鬧大,有逼迫皇上之嫌,他重活一次,再不干那種殺敵一千、自損八百的傻事。
雙頭並進。寫下這四個字後,染染抬眼看他,有些得意的微勾起嘴角。
他喜歡看她得意的表情,有時候他覺得她事事不在乎,被人佔便宜了也一笑置之,可有的時候她非要贏,即使刻薄也不打緊,兩者的界線在哪里,至今他仍然捉模不透,這話要是說出去,肯定會讓人感到詫異,因為他最擅長的是洞悉人心,卻弄不懂天天待在自己身旁的小丫頭。
尋找時機。雲曜寫完,與她對望。
染染明白他的意思,必須找到切合的時間點,不能讓皇上把此事與梁梓瀚聯想在一起,他要皇上心目中的梁梓瀚永遠保持「赤忱忠心,滿心想的全是皇上」的形象。
他對梁梓瀚不是普通的好,寧可自己出來當箭靶,也不願意梁梓瀚遭流箭所傷,這樣的相護,理由是什麼?
討論就此結束,他把紙張揉成一團,丟進火爐。
天氣熱極了,小翔蹲在門口,大口大口吃著剛從井里吊上來的西瓜,雲曜卻只能喝著溫茶水,半點涼物都不能踫。
她問過陸叔、寧叔好幾次,雪蠱真的根治不了嗎?他們都給了她相同的答案——一抹苦笑。這到底是能治還是不能治?難道雪蠱非要與宿主同壽?
「染染,你該去杜康樓見見梁梓雅了。」
那天染染打死不說出住處,只和梁梓雅約定在杜康樓踫面。
之後,梁梓雅往杜康樓遞過幾次訊息,染染都沒出面,許是心急,梁梓雅竟然威脅伙計要燒樓。
「怎麼是我去見,人家想見的是主子爺。」
染染從書架抽出一本冊子,吊兒郎當的走到軟榻邊,鞋子一除,趴上去,兩手扣在下巴處,雙腿往後勾,有一下沒一下地踢著自己的**。
站沒站姿、坐沒坐相,連躺也躺得亂七八糟,但雲曜看慣了,她在他面前沒有半點忌諱。他莞爾一笑,也抽出一本書,細細閱讀。
兩人各據書房一角,專心看著書冊,暖暖的風從窗外吹進來,窗框上掛著的銅制風鈴隨之發出輕脆響聲。
這是日後,染染和雲曜都難以忘懷的一幕。
一道青色身影出現在書房門口,小翔認得他,想也不想,把地上的西瓜皮挪了挪,把人讓進屋里。
梁梓瀚踩著輕快的腳步進屋,臉上帶著滿滿笑意,一看見兄長,他便急忙道︰「哥,皇上讓我到榆州賑災。」
榆州水澇,雖不至于嚴重到百姓無家可歸,卻也淹壞不少良田,春天播下的種苗全泡死了,但這時候發大水,總比秋收前鬧水患來得好,眼看著禾穗飽滿卻顆粒無收,更容易生起民怨。
這種能中飽私囊的皇差,往年都是由東宮太子出面領下的。
但梁鈞沛戕害京城名妓、太子賣官之事爆發,父子倆同心協力惹火皇帝,于是都被禁足府中。
太子本想藉由賑災一事來解除禁足,便讓柳信私下運作,聯系朝官、上書皇帝,建議將此事交給太子,因為太子經驗豐富,足堪大任。
而平時最會哭窮的戶部尚書賀楠,竟也動作飛快地撥款,預備置下二十萬石糧米運往榆州。
所有人都相信,太子的霉運走到盡頭了,這次往榆州跑一趟,再逼著當地知府、縣官鼓動百姓送一把萬民傘,惹火皇上這事兒就算過去了。
卻沒想到大伙兒忙了老半天,皇上御筆一下,卻是命靖王前往賑災。
出宮時,梁梓瀚看見柳信那張皺上好幾層的老臉,心里有說不出的暢快。
雲曜知道弟弟有多開心,過去皇上從不讓他插手朝中事務,只有領兵打仗才會想到他,這次的賑災雖稱不得大事,卻是往前邁進一大步。
這件事,兩天前雲曜就已經知道,是秦公公遞出的消息,因此他讓爾南親自去戶部調查一下,果然皇上剛下令靖王賑災,賀楠那個老匹夫立刻進了柳相府,兩人商議出害人法子。方才他與染染在紙上談的,就是這個。
望著開心的弟弟,雲曜不得不澆他冷水。「那些米不能用。」
「為什麼?」梁梓瀚不解的問道,難得賀楠這般盡心,連打仗時軍糧都沒有備得這麼快、這麼齊。
「你覺得年年賑災,富的是誰?」
听兄長這麼一問,梁梓瀚立即沉下臉,「我明白,中飽私囊的官吏多了,太子的兜里也裝了不少。」
「既然如此,你覺得太子會把那些銀子先送往災區,再往懷里收嗎?」
「不會,所以你的意思是,那些米有問題?」
「如果賑災的是太子,賀楠頂多以陳米代替新米,扣下一筆,但皇上派的人是你,你覺得呢?」
「該死!」梁梓瀚怒罵一聲,這是草菅人命,他還打算領著三千兵丁把每個地方官都給盯緊,看誰敢貪污,沒想到他們居然敢在京城動手。「我知道該怎麼做了。」
雲曜看著弟弟,眼底滿是驕傲。
不必四處征戰的日子,瀚弟便會留在京中接受幾位先生指導,他學得飛快,待他日登上帝位,即使沒有他為瀚弟籌謀,瀚弟定也能成為一代明君。
雲曜對著軟榻上的染染招手,「染染,過來。」
染染已經觀察靖王老半天,他確實長得英氣勃發,雲曜並沒有夸張,他炯炯有神的眼楮,靈動而深邃,有股讓人無法忽視的尊貴氣息;他又高又壯,身板兒比雲曜好上不只一星半點兒,看得出是軍人出身。
只不過……她是不是在哪兒見過他,要不怎麼會覺得眼熟?
听到兄長開口叫喚,梁梓瀚這才注意到屋里有其他人,且听到對方的名字,他便已深感驚詫,當他順著兄長的手看去時,更是震驚得說不出話來。
苒苒!他的苒苒沒死?!
染染連鞋都還沒有穿上呢,就被快步沖到軟榻前的梁梓瀚一把抓住肩膀往提上,他非常仔細的打量著她,目光專注得讓染染不由得心兒狂跳。
他不會吃人吧?她突然覺得他看自己的目光和她看波士頓龍蝦的眼神非常類似。
「你是苒苒?蘇苒苒?」
「我是染染,蘇染染。」染染點頭的同時,無奈地向雲曜掃去一眼,用眼神向他詢問,他要扶持的皇子,精神狀態還好嗎?
「你還記得我嗎?我是八哥哥,經常送糖給你的八哥哥啊!」
她的雙臂被他捏得泛疼,他眸中晶亮,與之對視,仿佛風雷劈空,令人無法呼吸,然而在這光華浮動里,有一縷憂郁與哀傷混雜其中,莫名的,一點點的感動掠過她心頭……
染染連忙搖頭,趕緊拉回心神,八哥哥?嘶,太惡心了,讓她全身汗毛豎立,一個小屁孩居然在姊姊面前自稱歐巴,這種劇本打死她她也不接。
青天白日的,怎麼老是她在遇見瘋子?
她試著掙開梁梓瀚的箝制,卻無法如願,她無奈的道︰「對不起,我只認識住在鳥籠里的八哥,會說話的那種,不認識你這種……比較尊貴的品種。」
「你不記得我了?你也不記得自己是鎮國公府的六小姐?不記得鎮國公受奸人所害,全家抄斬?不記得我們約定的事?苒苒,你再仔細想想,我是八哥哥啊!」梁梓瀚一句接著一句,說得飛快,握住她肩頭的手指逐漸收緊。
染染疼得直想大喊救命,要不是雲曜朝他們走過來,她肯定會大喊一聲「關門、放狗」。
發現她心不在焉,梁梓瀚改為捧住她的臉,強迫她看向自己,「你看清楚,是我啊!」
哇咧,這男人有強迫癥哦,他以為自己是裴勇俊還是都敏俊,這麼近看,是要逼她看清楚他有沒有削骨還是隆鼻?
不過她實在敵不過他的力道,只好應付地多看他幾眼,突然間,一陣刺痛閃過腦海,不知道什麼原因,她感到寒冷,像那年泡在寒碧潭的冷。
啪!她清清楚楚听見腦袋里發出強烈的撞擊聲,然後一個、兩個、三個……無數個畫面跳出來,像跑馬燈似的一圈轉過一圈。
倏地,她額間青筋暴突,雙眼透出忿恨,教人驚恐的畫面正吞噬著她的知覺,她仿佛被無形的手狠狠揍了好幾拳。
她冷、她痛、她害怕惶恐……像是尋找救命稻草一般,她用力推開梁梓瀚,赤著腳跳下軟榻,沖進雲曜懷里。
她在發抖,雲曜清楚感受到了,他緊緊抱著她,對弟弟輕輕搖頭,示意他別把她逼得太狠。
染染在雲曜懷里深吸氣再用力吐氣,她一遍遍告訴自己,蘇苒苒的經歷與她無關,她是二十一世紀的中醫師,是黃金單身貴族,處理掉奈何橋下的奈何事,她就要回去繼續當貴族。
沒錯,蘇苒苒死了,她只是竊據人家軀體的一抹游魂,她們的故事不同、感情不同,她不需要為蘇苒苒承擔什麼,這一切都不干她的事,她是貨真價實的蘇染染。
染染用最快的速度回過神來,她在雲曜懷里恢復吊兒郎當的痞樣,即使她已經想起許多人、事、物,即使她明白自己與蘇苒苒的關聯,但對不起,她現在的思緒太混沌,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否認到底。
不想離開雲曜的懷抱,她仍貼著他的身子,對梁梓瀚放話,「對不住,我不認識什麼八哥哥,我不是鎮國公府的千金,我確實叫做蘇染染,染色的染、染布的染、污染的染。」
梁梓瀚不信,沖上前要將她從兄長的懷里拉出來。
雲曜見狀,馬上動手格擋。
梓瀚是他的弟弟,他也想過要把弟弟和染染湊在一起,可是這一刻,他就是突然不想把染染交出去。
「染染?你為什麼是染染?」梁梓瀚相當激動,她不該是染染,她明明就是他的苒苒!
染染從雲曜的懷里探出頭,但手臂依舊緊緊圈抱著他的腰。
這種問題要她怎麼回答,難不成要她說,因為她爹娘有染,還一夜染了兩次,才讓精卵順利進行減數分裂?不過就算她說了,他這個古人也無法理解,她只好瞎掰道︰「我是江南人士,家里開染坊的,還有個妹妹叫顏顏,那年家鄉發大水,我被大水沖走,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沒死,便想找到回家的路,沒想到找著找著卻摔進寒碧潭,是少主救了我。」
「你確定?」嘴巴這樣問著,但梁梓瀚根本不相信她的故事。
「再確定不過,哦、是了,我外祖父是個大夫,我從小泡在藥草堆里,因此在擎天嶺的時候,我比誰都會認藥,寧叔這才以為我天資聰穎,教我習醫。不信的話,你可以四處問問,這件事,璇璣閣上下都知道。
「我的廚藝是娘教的,你那個蘇苒苒也會認藥嗎?也懂醫理嗎?也很會做菜嗎?她也會做蛋卷和隻果派嗎?她跟我一樣聰明,六歲就能看得懂醫書嗎?」
她用一個接一個的問題逼得梁梓瀚無暇思考,只能配合她的提問,不斷搖頭。
「看吧,我根本不是你認識的那個蘇苒苒,我們只是名字的讀音念起來一樣,再加上容貌……你知道的,荳蔻年華的少女,每個都長得粉粉女敕女敕、漂漂亮亮的,你認錯,我能夠理解。」話趕話說到這里,染染吐了口長氣。
雲曜將她的表情變化盡收眼底,將她的語氣起伏盡收耳里,他非常清楚她在說謊、在強撐,但此時此刻,他除了當她的支柱,別無選擇。
仿佛演上了癮,她嬉皮笑臉的又道︰「別擔心,我不會怪你的,我家少主大人照常會支持你當皇帝,加油哦,梁梓瀚,凍蒜凍蒜凍蒜!」講到後來,她也不知道自己在講什麼,只急著把他給繞暈。
雲曜無可奈何,卻也有著滿滿的心疼,她雖然臉上笑咪咪的,實際上卻害怕得很,她把他抱得很緊,嬌小的身子還在發抖。
難道承認自己是鎮國公府的六小姐,真有這麼可怕?
染染在隻果樹下站了許久,小翔等得不耐煩了,想拉她一起玩兒,卻被雲曜阻止了,他知道,她必須想清楚。
「唉……」染染已經數不清這是她第幾次嘆息了,可是她卻非常肯定,這是她穿越後第一次有想逃跑的沖動。
穿越之初,她就曉得自己是鎮國公府的六小姐蘇苒苒,知道鎮國公蒙難,整個家族被殺、被流放,只有她和小扮哥逃出來。
但受令的「忠僕」和電視劇演的不一樣,沒有那麼護主,不過幾天,就把他們推下山谷,卷款潛逃。
蘇苒苒在山林里亂闖,失足掉進寒碧潭,然後她,現代的蘇染染穿越了。
她想得簡單,既然沒有人知道蘇苒苒的過去,她便也不想、不提,甚至任何與蘇苒苒有關的舊事入夢,她都刻意回避。
可是梁梓瀚出現了,蘇苒苒記憶中的八哥哥跳出來,那些刻意塵封的舊事隨之一幕幕躍上心頭,她連躲都來不及,緊接著越來越多的回憶沖開閘門,撲面襲來。
她想起蘇苒苒短暫的六年歲月,想起她的父母、祖父母,想起叔嬸、舅姨……在想起一大堆親戚的同時,她也想起那個對蘇苒苒無微不至的八哥哥——
鎮國公府是麗貴妃的娘家,听聞皇後與太子黨將對鎮國公府下手的消息後,麗貴妃趕緊領著梁梓雅、梁梓瀚回娘家,欲把消息傳給娘家人。
蘇苒苒和八哥哥為了躲避任性又愛哭的梓雅,手牽手跑到書房講悄悄話,不久,伯父領著麗貴妃、父親以及幾位叔伯進書房密談。
八哥哥怕苒苒受責備,把她拉進書櫥後方的空隙,苒苒害怕,但八哥哥抱著她,輕輕拍著她的背,細細安撫。
長輩們談的事很難懂,苒苒一知半解,只隱約曉得蘇家將要蒙難,也許會被滿門抄斬。
長輩們談完後,听見下人來報,說是病重的祖父召喚,一屋子長輩便全往祖父屋里去。
抬起眼,苒苒看見八哥哥凝重的表情,問道︰「八哥哥,如果滿門抄斬,我是不是會死掉?」
八哥哥太傷心,無法回應。
苒苒又問︰「梓雅姊姊說,人死掉就要到奈何橋下面排隊,等著重新投胎,那麼我是不是再也見不到八哥哥了?」
他低頭瞅著她,她因此看見他黑得發亮的眼瞳泡進一缸水里,像龍眼籽兒似的。
八哥哥抱緊她,保證道︰「我會保護苒苒的,不要害怕。」
「如果保護不了呢?」她脆生生的問道。
瞬間,他的淚水滑下,滴在她的臉龐,溫溫的、濕濕的。
苒苒沒有抹去自己臉上的淚,卻伸手抹去他臉上的,「八哥哥別哭,不如……咱們約定,我在奈何橋下面等你,等你來了,我們再一起去排隊投胎。」
八哥哥點點頭,回道︰「好,等我弄清楚是誰害了你們,殺了壞人,再去奈何橋下找你。」
染染搖頭苦笑,這一切都說得通了,蘇苒苒是她的前世,年僅六歲的懵懂約定讓她必須穿越一遭,解除承諾。
是鴕鳥心態讓她蹉跎了多年光陰,她要是肯早點翻翻蘇苒苒的記憶,就會曉得是誰和她做了約定。
可是她否認了,梁梓瀚熱烈的目光讓她害怕,那是一個熱愛蘇苒苒的男人發出的訊號,那樣強烈、那樣激動,那樣的……讓人無力招架。
她沒發過好人卡,她必須認真想想,如何把好人卡平安送到梁梓瀚手上,而不會傷害到他。
如果每個穿越女都會踫上男主角,過去,她始終相信自己的男主角是雲曜,卻沒想到竟然是梁梓瀚,這個意外出現的男人,讓她直覺想躲避。
可是她又能躲到哪里?除非她不想回到二十一世紀,除非她打算在這里度過一生,否則……
她不該讓他守著約定,不該讓他在奈何橋下獨自徘徊,這對他不公平……
越想染染的思緒越混亂,她抱著樹干一下又一下用頭撞著樹干,企圖撞通阻塞的思緒。
她很怕痛的,每一次的撞擊都痛得她齜牙咧嘴,可是她不想停下來。
雲耀看不下去,嘆口氣,拉過她,讓她與自己面對面,「如果撞頭就可以解決事情,世間事就太容易了。」
他不咸不淡的兩句話,氣得染染馬上反駁,「我有什麼事情要解決,我好得很!」
「既然很好,干麼折騰自己的腦袋?」
「我是在練鐵頭功,听過嗎?」
還在硬撐?雲曜不禁失笑,他模模她的頭,「曹叔要是知道你這麼自動自發,肯定拫感她撇嘴,低著頭,看著自己的鞋尖。
既然她不願意承認,他只好幫她一把了。「你是蘇苒苒,鎮國公府的六小姐,對吧?」
染染錯愕的微揚起一邊眉毛,他看出來了?那梁梓瀚呢,看出來了嗎?可是她仍下意識的反駁道︰「胡說,我明明是蘇染染,我家里是染布的。」
雲曜微微勾唇,原來她是只小烏龜,遇到事情,就把頭腳藏進龜殼里。
「沒有人告訴過你,鎮國公家六小姐的名字是蘇苒苒,草字頭的苒,你為什麼一再強調你的名字是染布的染?你被小翔撿到的那年,江南風調雨順,根本沒有發大水,何來沖散一家人這種事,就算真的沖散,水往低處流,怎麼流著、流著,會流到擎天嶺的寒碧潭?」
她本以為自己編的故事無懈可擊,卻沒想到漏洞百出,她被逼得退無可退,狗急跳牆,指著他的鼻子怒問道︰「逼我承認是鎮國公府的六小姐,對你有什麼好處?!」
見她這麼生氣,他放柔語氣問道︰「難道你不想替家人報仇嗎?」
「不想,我只想平平安安、順順利利的過完這輩子。」
「父母恩,豈能棄之不顧。」
「難道報答父母恩情只有報仇這種方式嗎?鎮國公府之所以傾覆,難道一定是政敵害的?何謂政敵,不就是兩個各為其主的黨團,各自努力扶持心目中的真龍天子上位,難道我為主子謀害你是對的,你為主子算計我便是錯的?
「憑什麼我努力就得我風光,難道別人就不努力、不該成就、不能風光?憑什麼和我立場不同的就是壞人,在對方眼底,我何嘗不是壞蛋?想在朝堂上混得風光,哪個不是踩著別人的頭往上爬,誰規定踩了別人叫做理所當然,自己被踩就要怨天尤人?
「想站在高位,就要有高處不勝寒的認知,想贏就要有輸的準備,鎮國公府錯在不知韜光養晦,錯在不懂低調,錯在皇後有天龍星可以倚仗、最風光榮耀的時候,鎮國公府卻被麗貴妃幾句話慫恿,而與皇後娘家為敵。田鼠急著冒頭,農夫還能不備好鐵鍬?」
她講的每句話都很中肯,鎮國公府之所以滅亡,並不全然無辜,仗著身分,鎮國公府沒少干過齷齪事,今日之果皆是昨日之因,雖然這件事情背後有柳信手筆,卻不代表皇帝糊涂。
只是,當初她不過是個六歲小兒,如何能將前因後果看得如此清楚?莫非她與他一樣也是重生?應該就是這樣,否則一個從未涉足朝政的十四歲丫頭,怎能這般清晰地分析時事,怎能與他共謀共籌天下事?
「就算你不想恢復鎮國公府的榮耀,但八皇子對你的一片愛護之心,難道你不感激?」
雲曜又問,可不知為何,話音落下的同時,他的心微微抽疼著。
「我為什麼要感激?我干麼要別人的愛護之心?少主爺,請听清楚,我叫做蘇染染,是江南蘇家染坊的大女兒,與鎮國公府無關。人生一遭,我想要快活自在,請不要鼓吹我報仇,更不要把我推到八皇子身邊。
「每個人都是獨立的個體,每個人的生命目標不盡相同,請你尊重。知道何謂尊重嗎?我舉個例子好了,就像我不懂好好一個江湖人士干麼去攪動朝堂風雲,是為了復仇、立業,還是胸懷大志?
「你覺得推八皇子坐上龍椅是正確的,可這是你一個人覺得正確,還是所有大梁百姓都覺得正確?你和柳信的出發點並無不同,若真要說,只是選擇不同,但究竟是你對還是柳信對,未到蓋棺論定日,誰也不能說大話。
「我對你的行為並不全數認同,但這是你的意志、你想做的事,身為朋友,你願意的話,我就幫兩分,你不樂意,我便退到門外,絕不干涉,這就叫做尊重,因此在我尊重你的同時,也請你給我相同的尊重,行嗎?」染染與他眼對眼,態度堅定,無可動搖。
蓋棺論定日……雲曜細細沉吟這句話。
前世的自己在閉上眼的那一刻,曾經後悔過,後悔將弟弟推向死路,後悔拉那麼多人下水,逼得他們走向不歸路,為了平反父母的冤屈,他讓更多的人受冤屈。
但重生一次,他還是選擇了相同的路。
他這麼做真的錯了嗎?一時間,他迷惘。
難道報仇錯誤?難道他一錯再錯,把瀚弟二度推入無底深淵?
不……不是這樣的,前世柳信把持朝政,苛政猛于虎,連年增稅,水旱輪番上陣,邊關戰事不斷,百姓苦、蒼生哀。
皇上病,太子監國,可太子才疏志大,派梁鈞沛發兵各國,本以為天龍星能助他名留青史,結果是妻兒父母日日倚門望親歸,無數的大梁男兒戰死沙場,鮮血成河、白骨成塔。
雲曜死得晚,這都是他親眼所見,就算不為父母、不為瀚弟,而是為了天下萬民,他都該把太子、梁鈞沛、柳信推下台。
難得地,溫潤如水的雲曜面透忿然,他目光堅毅的回視著染染,「如果人人都像你,放任朝堂奸佞橫行,梁國傾覆,試問,百姓豈有安泰日?」
染染哼哼兩聲,「梁朝亡國,還有宋國、齊國、周國、陳國……你怎麼知道由他們來統治,百姓的日子不會過得更好?天下大勢,分久必合、合久必分,誰曉得不會出現一個霸主統一各國?梁國要爛就讓它爛個徹底,你怎麼確定最後的崩壞不會迎來新生機?」
她的話再度讓他陷入深思,真是他想得狹隘了嗎?
他眼也不眨的凝視著染染,而她也沒有回避他的視線,沉默在兩人之間流竄,壓抑而沉重。
這日清晨,領著聖旨的靖王走到滿載糧米、準備前往榆州的馬車前。
突地,刺客從四面八方擁上前來,一個個手持長劍刺向靖王,幸而靖王武功蓋世,加上三千名見識過沙場殺戮的士兵團團圍上,刺客見狀況不對,呼嘯一聲,無功而返。
靖王沒有受傷,只有幾個米袋被劍氣劃破,在命人收拾時,靖王發現那些米不但是陳米,還發了霉,災民要是吃下肚,會要命的。
靖王命人將米卸下來,連續刺破幾十個糧袋,情況都一樣。
靖王臉色鐵青,卻隱忍不發,他迅速做出決定,命令侍衛回靖王府,將府中多年積存的戰利品送至京城各糧行換取糧米。
與此同時,靖王扛起一袋米,上馬,往皇宮方向奔馳而去。
此刻正是早朝,靖王身姿英挺、步履堅定,大步往勤政殿走去,直至皇上跟前,將肩上的米袋往地上一丟。
米袋落地,封口的繩子散開,發霉腐敗的陳米滑了出來。
賀楠措手不及,頓時臉色蒼白,他朝柳信望去,不曉得靖王怎麼會發現米有問題。
昨兒個晚上,兩人才舉盞同慶,堅定不移的想著,堂堂靖王自然不會親手把米送到災民手中,經手的一定是下人,只要靖王率著糧車進入榆州,那里安排的都是自己人,到時候吃死了百姓,上頭與下面的官員聯手往靖王身上一指,髒水還能不潑到靖王頭上?他再厲害也敵不過悠悠眾口。
何況榆州遠得很,靖王手忙腳亂之際,柳信在皇上跟前說道說道,捏造出些證據,說不定又會出現七道金牌催他回京,到時京中布置妥當,三堂會審,審案的也全是自己人,靖王別想再翻身。
可是他們怎麼都沒料到,事事都規劃得仔細詳盡,卻跳出幾個刺客攪亂他們的大計。
靖王將事情經過稟報皇上後,朝賀楠掃去一眼。
不過這麼一眼,賀楠便覺得似是萬箭穿心,寒意從腳底倏地往上竄,身子僵硬,腦袋嗡嗡作響,他死定了。
靖王往殿前大步一跨,單膝跪地,氣勢萬鈞,「父皇,賑災一事,宜早不宜遲,兒臣已派府中管事到各處以物換糧,估計可換得五千石米糧,雖遠遠不足災民所需,但兒臣到榆州後,會向當地富商募糧,請父皇讓兒臣現在就出京。」
「好、好、很好!」皇上嘴里說好,可看著賀楠的目光卻竄出熊熊大火。
早在麗貴妃提及賀楠之事時,他就考慮著要不要把雲曜召進宮好好問個清楚,沒想到前事未清,賀楠又搞出這一套,好啊,原來朝廷的銀子都流進他家的小金庫,不知道里頭裝了多少。
賀楠被皇帝看得頭皮發麻,不斷往柳信投出求助目光,這件事可是柳信授意要讓靖王狠狠栽個跟頭的。
賀楠的小動作全落在皇上眼中,皇上在心中冷笑,好啊,朕的朝廷、朕的官員,居然是听柳信的命令行事。
冷哼一聲,皇上說道︰「該怎麼做,你作主,告訴捐糧的商行,朝廷會頒布匾額,以資嘉賞,由朕親書。」
靖王聞言,伏地揚聲大喊,「兒臣為榆州千萬百姓感激父皇的恩慈。」
數日後,柳信雖未被波及,但賀楠和一干參與此事的大員皆已入罪下詔獄,令柳信百思不解的是,刑部也有他的人,如今怎會一劍掃過,狠狠斷了自己的右臂?
這事讓柳信發覺朝堂風向不對,接連數日,到處拜訪朝臣,企圖鞏固自己的勢力。
又幾日,染染和小翔出現在杜康樓,有人等了他們很久,兩人一出現就被宮衛請進宮里。
再接著,一頂轎子將雲曜送入御書房。
雲曜與皇上協議,朝廷歸還璇璣閣二十萬兩,重開璇璣閣,嚴懲柳信,且只要皇上願為璇璣閣報仇,雲曜願意入仕,為朝廷盡力。
八月初八,雲曜受封戶部侍郎,領命辦的第一件差事,就是把賀楠的小金庫給挖出來。
他在賀府里里外外走過無數遍,發現池子前的石徑是按五行八卦鋪成,且小徑一路鋪至池底,于是命人抽干池水,水沒有想象中那麼多,抽至半干,便見小徑通往池中心的假山。
雲曜領著數十人走過去,前後繞了兩圈,拿起鏟子敲擊石壁,確定里面是空心的,他隨即命眾人在假山附近尋找機關,不久,找到機關鈕,他舉手壓下,假山前方出現兩扇門,由外往里推,里頭的東西瞬間閃花了所有人的眼。
金條從地上往空中堆迭,足足有三十幾萬兩,果然比國庫還豐厚。
這筆錢,給虛空的國庫捎來一陣及時雨,皇上龍心大悅。
人證、物證齊全,賀楠與族中十四歲以上男子皆判了腰斬,婦人、女子與小兒沒入賤籍,賀氏一族的榮興史至此截止。
說書人道︰「汲汲營營數輩人,一個貪字誤前程,滿門子孫號哭聲,悔不當初先祖魂。」
入秋,天氣方轉涼,雲曜已經換上棉襖,屋里的炭爐燃上好幾個。
在府里還好,有爐火添溫,可每日上朝,那冷,可是會透進骨子里,染染為此殺了好幾只鴨鵝,做出一整套的羽絨衣。
羽絨衣上身,單薄瘦削的雲曜胖了一圈,看起來更英挺、更有男子氣概。
現在,迷他的不僅僅是明華公主,朝中不少大臣也想與他結親。
他沒爹無娘,自家閨女嫁進門就可以當家作主,且他滿月復經綸,深得皇上看重,前途似錦,若不搶著讓這麼優秀的男子成為自家女婿,傻了嗎?
朝堂上,雲曜從不上奏折,只是靜靜听著,但只要皇上開口問,他便會提出令人驚艷的解決方案,皇上驚嘆、百官折服,有這樣的人侍主,大梁能不千秋萬代?
可是他替皇上解決問題的同時,總會「不小心」挖掘出新的問題,而每個新問題或多或少會牽扯到柳信和太子頭上,只是最後,他總會以朝堂安定為由,請皇上從輕發落。
在雲曜的努力下,朝廷添入不少得力新血,而貪婪、結黨、攀附的臣官,一個個中箭,這些人多是太子黨,因此柳信認定雲曜的所作所為全是針對太子。
但昏昧的太子卻因雲曜肯替他說好話,而覺得雲曜是個識時務的,既然雲曜想巴結自己,他樂得替自己增添助力,于是送禮、結交,頻頻對雲曜示好。
雲曜正按著計劃進行,不過最辛苦的不是對付朝堂那些人,而是應付梁梓雅。
梁梓雅數次在下朝時攔住雲曜,要他進宮見麗貴妃,他當然不肯,因為他酷似母妃的長相會讓麗貴妃明白寧王府在十多年前謀劃了什麼,事情進展如斯,他不能讓梁梓雅壞了布局。
只是梁梓雅的糾纏已經引出不少風言風語,有人說他們私交甚篤,有人說皇上有意賜婚,這些都令雲曜覺得困擾。
這一天,梁梓雅再一次攔住了雲曜,氣呼呼地道︰「雲曜,你到底要不要娶我?」
雲曜眉頭一皺,娶她?他又不是瘋了,甭說她的性情脾氣令人退避三舍,還有兩人的血緣關系,就說娶了她,太子便會認定他和瀚弟同黨,而他絕不可能做出任何不利于瀚弟的事。
他拱手屈身,緩聲道︰「在下不敢高攀。」
「我讓你高攀,我允許你高攀,要是誰敢說話,我便抽爛他的嘴。」她蠻橫得讓人心驚。
「公主,恕在下無法從命。」
「為什麼?你是嫌我長得丑,還是嫌我性子不好?我在這里對天發誓,如果我嫁入雲府,便移情改性,當個溫良淑德的好妻子。」
在馬車里等待雲曜的染染,听見梁梓雅的咄咄逼人,氣得猛翻白眼,她真是低估了梁梓雅的臉皮厚度,有人像她這樣逼婚的嗎?
听著兩人的對話,向來足智多謀的雲曜,竟無力抗衡胡攪蠻纏的梁梓雅?
染染嘆口氣,跳下馬車,站到雲曜和梁梓雅中間。
看見染染,雲曜的眉眼瞬間變得柔和。她怎麼來接他了,是因為他昨夜咳了一晚嗎?
染染掠過雲曜,親親熱熱地拉起梁梓雅走到一旁,低聲道︰「我大哥有秘密,你別逼他娶你,至少現在不要。」
「什麼秘密?」梁梓雅揚聲問道。
染染立刻捂住她的嘴,一面把她拉開,一面回頭對雲曜說道︰「大哥,寧叔找你,你先回去,我去杜康樓買幾道菜,二哥饞了。」
梁梓雅好不容易才攔住雲曜,怎舍得就這麼讓他走,她今天就是要當面跟他把話說清楚,要不然她就要直接請父皇賜婚,到時候他想娶也得娶,不想娶也得娶,可染染今日不知道是怎麼了,力氣竟大得很,她怎麼也掙月兌不了。
確定雲曜坐上馬車,揚長而去,染染這才松了手。
梁梓雅怒指著她的鼻子,罵道︰「你做什麼百般阻撓我和你大哥談事兒,難不成你這個當妹妹的能作主哥哥的婚事?!走開,丑八怪!」
染染嘆大氣,這位公主大大有病嗎,想跟她好好講幾句話怎麼就這麼難,這樣的女人怎麼能娶啊,就算雲曜甘願犧牲自己,她也要跳出來投反對票。
「如果我說能呢?」染染抬高下巴,雙手叉腰,一臉潑婦相。
「你真的能?」梁梓雅被她的話嚇到,比較起來,雲家三兄妹,染染是最好打交道的一個。
「咱們換個地方說話。」
「好。」梁梓雅瞬間順服得像只小貓。
染染心里惡意想著,太子一副傻B樣,梁梓雅也是這德性,可見得皇上的基因不怎樣。
不久,兩人來到杜康樓,進了雅間,點了幾道菜。
門一關上,梁梓雅就急著要染染把話說清楚。
染染先喝了口茶潤潤喉,這才緩緩說道︰「公主大人,我早就認定要你當我們家大嫂了,你急什麼呢?」
梁梓雅頓時心花怒放,羞怯的道︰「認定?你的意思是說……」
「對,就是字面上的意思。普天之下有比公主更尊貴的人嗎?更何況如果不是麗貴妃牽線,憑我大哥一介布衣,如何站到朝堂上,還領一個三品官階,那可是光宗耀租的大事啊。」
「那倒是。」梁梓雅得意洋洋。
「公主想想,那我大哥為什麼不打鐵趁熱向公主求親?」
「為什麼?」
「當然是有無法啟齒的理由啊,這麼好的事攤在那兒,三更半夜都要跑過去搶,怎還能往外推?」
「什麼理由?」
「第一,我大哥剛入朝為官就當上三品大員,朝堂上有多少雙眼楮盯著,背地里酸話不知道講過多少,如果這時候求娶公主,豈不是得寸進尺,更落人話柄?第二,我娘交代過,大哥出生便體弱多病,好幾次都差點兒養不活,幸有高僧救命,可那高僧說,我家大哥聰慧太過,恐要折壽,若能剃度出家,方能保平安到老。
「可你想想,我家二哥是什麼樣子,大哥要是再出家,雲府豈不是斷了後?于是我爹傾盡家產求了高僧,讓大哥跟著高僧出家十二載,這才幫他轉運,只不過高僧叮嚀,二十四歲過後,大哥方能娶妻,否則新婦過門,不到一年定死于非命。
「第三,也就是我講的難以啟齒的部分,我大哥先天身子不好,從小到大,喝的藥比吃的飯還多,無藥不毒,我哥……」染染故意一頓,接著露出咬牙豁出去的模樣,才又續道︰「我哥無法行夫妻之事。」
聞言,梁梓雅大驚失色,「什麼?!」
「小聲點,我們家寧叔說了,再給他幾個月的時間幫大哥好好調養,定能替雲家留後,所以……公主大人,您現在逼大哥,讓大哥怎麼回應?說不要嘛,他分明有求娶之心,可是說要嘛,就算皇上、朝臣不說什麼酸言酸語,光是這第三點……我大哥是寬厚之人,怎能允許自己害了公主。」
一番話說得梁梓雅意動,她道,「我明白了,反正也就是一年功夫,我還不能等嗎?」
染染笑開,「這才對嘛,我的好大嫂。」
反正再過幾個月就塵埃落定,到時候作主的變成梁梓瀚,依他和雲曜的交情,總不至于恩將仇報強迫雲曜娶梁梓雅,嘖嘖,這種惹了事有人幫忙收尾的感覺,還真不賴!
回府後,染染每看雲曜一眼,就忍不住笑一回,原來璇璣閣閣主不能啟齒的大秘密,是不舉啊……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