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銀狐歌(下) 第四十一章

作者︰季璃類別︰言情小說

十五,滿月——

只是懸掛在天邊的那輪圓月,卻是一輪宛如蒙紗般的毛月亮。

毛月亮旁,微弱的星光也幾不可見,沁著秋天涼意的風,挾帶幾許軟土腐葉的氣味,徐徐拂上他們的面,說不上好聞,但是,比起先前在黑洞里的陰暗潮濕,這氣味已經十分舒服宜人了。

男子沾滿泥塵的黑色靴履,一步步踩在積深的腐葉上,每一步都踩得極深,那是因為在他的背上,負著一個女子,所以腳步吃重。

他們二人身上的衣衫,已經是髒得看不清楚原來的顏色,像是涂了泥炭似的,黑乎乎的,在昏曖的月色下,他們的身形融成了一體。

元潤玉伏在藏澈厚實的背上,一頭散亂的發絲,教人瞧不清楚她的面容,在她的臉上也沒幾塊干淨地兒了,只有露出的頸項勉強可以看出她的膚色白皙,而且,是異乎尋常的蒼白,甚至于可以說是透著灰的白皙剔透,看起來就像是長期沒有曬到日頭,顯得有些病態。

她側臉貼在藏澈的肩頭上,或許是危亂至了極點,腦袋反而清楚了起來,在涼得透出寒意的風中,她充分感受到屬于男人身軀透出的溫暖,隔著單薄的衣衫,熨著她貼靠住他的每一寸肌膚,還有她被泥濘弄髒的臉頰。

她想……很不應該地在想,以前總覺得藏大總管一身的干淨文雅,玉潤般的臉龐笑深了,在左邊頰上甚至于隱約可以看見一顆小梨渦,就像個大男孩般讓人不自覺想要親近。

只怕是誰也不會對他生出邪念,猜想他總是十分得宜的衣冠袍服之下,藏著一具肌理結實的修長身軀,無論是一動一靜,都蘊藏著堅定的力量,這不想還好,一想下去,真教貞潔烈女也會無端端生出了邪念。

不由得地,她勾起嘴角,有點那麼不純潔地輕笑出聲。

「笑什麼?」在昏暗不明的月色下,看不太清楚藏澈面龐上的表情,只是听見她還有力氣能笑,他也就放心了一點。

「想知道嗎?」

「嗯。」

「那先叫一聲姐來听听,好久沒听你喊姐了,總像少了點什麼東西,我渾身不對勁得緊。」

「你不是最討厭我在口頭上佔你便宜嗎?!」藏澈失笑,想她還能有心情與他扯淡胡鬧,是好事一件,也就順著她的心意接話。

「剛開始是挺生氣的,想你藏大總管長我幾歲,竟然一口一句姐的喊,我听得別扭,也覺得你竟然喊得出口,真是夠厚顏無恥了,不過後來想清楚也就不覺得生氣了,畢竟是你喊我叫姐啊!喊我娘也無妨,就當我元潤玉多了一個好兒子孝敬。」說完,她哼哼了兩聲,一副我心開天地就大的豁然開朗。

藏澈笑嗤了聲,道︰「現在倒換成你在佔我便宜了,潤玉妹妹,一張嘴那麼不乖,沒關系,不是你的錯,是哥沒教好你。」

「現在不當弟,要當哥了?」

「你要喊叔也無妨。」如果不是背上負著她,以藏澈這語氣,只怕會想聳聳肩膀,以示他的大人有大量,不與她小女子一般計較。

「哥。」

藏澈一怔,行進的腳步明顯頓了下,沒想到她會乖乖喊他一聲「哥」,心里說不上是什麼感覺,只是听她那一聲軟喚,胸口仿佛有一塊地方化了般,暖暖溶溶的,嘴角沒自覺地翹上似笑非笑的淺痕。

「我喊你哥了,那以後,你會疼我嗎?」

「疼,一定疼。」不知道她在打什麼心眼,藏澈也不管,拉長的嗓音帶著笑,听起來像是帶著拿她沒轍的疼寵,或者,該說是敷衍的場面話。

「像疼眉兒妹妹一樣疼嗎?」

「眉兒是我的外甥女,你做什麼拿她當比喻,你們是不一樣的。」

他的話說完,她沒有立刻接上,突如其來的沉默,幽幽的,就像是昏朧月色下,纏得人就要喘不過氣的絲縷,在他們的耳邊,只能听見足下的腐葉被踩碎的沙嚓聲,先前還不覺得,如今倒感覺剌耳得擾人心神不寧。

但他們不能停下腳步,藏澈表面上冷靜,心里其實沒有把握,知道在未能確定是否擺月兌追兵,也還未抵達安全之地之前,稍有片刻的耽擱,都可能教他們二人喪命。

想到她這些日子沒少受的折騰,藏澈胸口發堵,不自覺地加快了腳下的步伐,他只想早一步月兌離危險,越快越好,就算只是為了她。

他不知道她為什麼忽然不說話,但現在也不是追究的好時候,道︰「不舒服就不要說話,我要加緊的走,可能會讓你顛得難受,你再忍忍。」

「我難受。」

「什麼?」

藏澈蹙起眉心,被她冷不防的一句「難受」給嚇了一跳,「就不能忍忍嗎?現在不能停下來,你該知道——」

「我說的是那一天。」她打斷他的嗓音很輕,輕得像是一縷要飄遠的蒼白幽魂般,反而教人听了心驚膽寒,「眉兒妹妹受傷的那一天,听你為了眉兒妹妹對我說的那些責備的話,你說的那些話……你知道嗎?我听了心里很難受,我知道你疼她,我是知道的,但心里就是……難受。」

最後一口氣,元潤玉沒能收住,仿佛嘆息般輕喟而出。

她緩慢地閉上雙眼,似乎沒像剛才那麼疼了……

但是她冷,她覺得越來越冷,冷得就連緊偎在藏澈如火爐般厚實溫暖的背上,都漸漸感受不到屬于他的熱度。

藏澈恍若未聞般,保持著穩定的步伐往前走,他沒能看見在月暈之下,伏在他背上的人兒臉色蒼白至極,在半晌的停頓之後,才道︰「覆水難收,已經說出口的話,我不能收回了。」

元潤玉的神智開始有些渙散,但仍舊將他的回答听得一清二楚,知道他的意思是都已經過去的事情,如今何必再提?

是啊!都已經過去了,何必再提呢?徒傷彼此的感情罷了!

她淺微地扯開一抹笑,笑里透出幾許沒能掩進心里的傷感,「藏大總管說得對,計較這些,是玉兒太小心眼了,您大人有大量,別與我計較,那不……今日之前,我們之間的恩恩怨怨,就此一筆揭過……可好?」

冷……她真的覺得好冷。

元潤玉想多用點勁兒圈住他的頸項,想將他抱得更緊,卻一絲力氣也提不起來,她感覺背上沉重黏膩的濕濡從一開始的溫熱,漸漸被吹得冷卻,隨著不斷地拓染開來,她的力氣與體溫也漸漸地流失。

「玉兒?」藏澈察覺到她的語氣不對勁,這時,感覺到一股濃重的濕意從她身上的衣料漸漸染到他掌心,「玉兒,你說話!」

「……可好?」她的呢喃,虛弱得一出口就仿佛要被風吹散。

藏澈心里一凜,再不能按捺心中的不安,將她的身子往上挪抬了幾寸,長軀伏得更低些,讓她順勢伏在背上不掉下來,好讓自己可以短暫空出一只手掌,當他將被沾濕的手掌伸到面前,在毛月亮的光暈之下,看清了那近乎猙獰的暗紅血色之時,心在那瞬間也涼透了。

「玉兒!」他的心一顫,指尖泛涼,差點控制不住自己。

但藏澈很快就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將她輕放到滿是厚厚腐葉的土地上,這才見到她的臉蛋蒼白得透出了一絲慘青,然後,是在她背上彌漫開來的大片血跡,破開的衣衫之中,血肉模糊的傷口仍舊汩汩的在淌血,「玉兒,不準睡!你給我醒著,醒著!」

他害怕了。

怕她這一睡,就不醒了。

「……揭過了,可……好?」

元潤玉已經累得睜不開眼楮,她在心里嘆息,終究還是被他發現了她受傷,但幸好,他們已經趕了好長一段路。

他會平安無事吧?她希望他可以安全月兌險。

「不好!我說不好!」藏澈從未有過如此失態的咆哮,但自從遇到這位『宸虎園』的第二代小總管,他就知道自己遲早會有這一天,「元潤玉,你怎麼可以不告訴我你受傷了!你怎麼可以天殺的不對我說實話!」

藏澈的胸口仿佛被塞了一團打濕的棉花,悶得教他喘不過氣,他收緊修長的臂膀,將她牢牢地抱在懷里,試圖溫暖她的冰冷,他俯首,以唇抵在她飽滿盈潤的額心,放緩了語氣,卻是句句都帶著陰狠,道︰

「你听好,元潤玉,你給我撐著,你要是敢這麼悶不吭聲的撒手,我跟你保證,你家的少爺絕對討不到眉兒當媳婦,我也敢跟你說,我一定會想辦法讓『京盛堂』端了『雲揚號』,讓他們替你償還欠我的債,玉兒……玉兒,你不能……不能在把我搞得那麼淒慘狼狽之後,才說要走啊!」

暗夜的天際,毛月亮的光暈明明滅滅,一如他們目下情況的昏暗不明,藏澈已經說不上心里究竟有多懊悔與焦急。

這時,他听見大群人馬腳步聲由遠而近的奔馳而來,危急之中,在他的心里,卻只想到那春光明媚的一日。

或許,在那一日,在坊市上一團雞飛狗跳的混亂當中,當他初見元潤玉這個如桃花般灼華盛艷的女子,看她為了維護自家少爺,跳出來橫眉冷對千夫指的剽焊風姿,那不經心的一眼,他就料到自己有一天會為了這女人,落得心亂如麻,狼狽不堪的下場。

所以他對她小心戒備,再三防範,從來就不願意讓自己坦白,讓自己對她承認,那日的她,是如此地璀璨光華,美得令他早已是評然心動……

死了。

是她,或是她爹?

或者,他們都死了。

元潤玉覺得自己仿佛有一瞬間,在全然的黑暗中,像是要飄了起來一般,或許,她根本已經飄起來了,她的靈魂已經離開了身軀,到往黃泉去。

在那一刻,回憶如潮水般涌上,她仿佛又回到了九歲時,那一夜,她一直喊作白叔叔的人,帶了大批人馬,關上元府的大門,大開殺戒。

白叔叔說,是雲叔叔下令,讓他帶人過來抄元府一門,可是,她爹不信,她忘了白叔叔手里的第一刀是如何砍下的,就砍在她爹的肩胛上,血流如注,污了她爹一貫愛穿的月白色衣袍。

她被人捉著,好大聲的哭喊。

然後,是一刀又一刀,到了最後,她爹身上的衣袍,幾乎已經找不到沒有染血的干淨地方,可是直至那一刻,她爹仍舊一口咬定,讓白叔叔帶兵殺人的人,絕對不是雲叔叔。

「為什麼?為什麼你就如此篤定?」

「因為我和他約好了,兩年後,他便下令讓我回京去,這是我與他親口相諾的約定,所以,我不信你的話,我信他。」

後來,事情究竟是如何出現轉折的?元潤玉不是不記得,而是過程玄異到她根本就弄不清楚,她與爹和張爺爺究竟是出了什麼事情,明明一屋子的人都在他們身邊,可是再看不見他們三人的身影。

有一個男人……一個有著溫和而俊朗的眉目,笑起來極好看,卻也極冷淡的男人,對著她爹與她說話。

他說了什麼?元潤玉好努力地想要回想起來,然而,背部忽然傳來像是要被劈成兩段的痛,讓她猛然深抽了口氣,驚醒了過來。

然而,在元潤玉睜開眼楮,看清楚眼前的男人時,如果不是背部的傷口痛得厲害,她會以為自己仍舊在做夢。

因為,剛才在夢里與她和爹說話的男子,此刻就在她的面前,那一副溫和寧遠的笑顏,仍舊與十幾年前如出一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