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茹觀抓起瓷瓶,往前狠狠砸去,嘩地,花瓶撞上翠袖的額頭後掉落在地,裂成無數碎片。
翠袖的額頭瞬地流下一行怵目驚心的鮮血,看著她的眼光充滿恐懼。
「給我拖下去打二十大板,再送去葉府,我永遠也不要看見這個賤人!」葉茹觀恨恨拍上桌子,桌上的茶盞躍起,鏗鏘一聲,茶水翻倒。
「主子別生氣,翠袖姐姐才進王府,連人都認不齊,自然辦不好事。您就原諒她一回,別打死她了。」
曉陽上前跪地替翠袖求情,葉茹觀想也不想,手背狠狠一揮,巴掌甩過,曉陽的臉頰瞬間紅腫一片。
「我要你來指手畫腳?想指揮人,等你變成主子再說!」
葉茹觀怒道,一腳踹上曉陽的心窩,痛得她縮在牆角再不敢言語,只能眼睜睜看著翠袖哭天搶地被幾個嬤嬤給架出去,不多久,板子打在人肉上的沉悶聲響,從屋外傳進來。
曉初觀望主子的臉色,見主子沒發話,她快手快腳把滿地的碎片給收拾干淨,再換上一盞新茶。
「主子別發怒,氣壞身子不劃算。」曉初一面替主子揉捏肩膀,一面壓低聲音道︰「您別生曉陽的氣,她不過是想著翠袖是老夫人跟前的丫頭,倘若將來王府不能倚靠,主子還得仰仗相府,若把翠袖送回去,倘若老夫人發怒,主子以後要吃虧的呀。
「何況咱們院子里不曉得安插了多少眼線呢,要是事情傳出去,讓柳氏、夏氏和那些賤人知道,肯定要在背地偷樂著呢,主子何必做這種親者痛、仇者快的事?」
曉初口氣有點急,翠袖哭喊呼救的聲音益發低了,怕再要不了幾下就會被活活打死。
葉茹觀冷冷一笑,望向曉初的眼神里充滿怨懟。
「仰仗相府?哼!你還以為相府是我的退路?信不信,便是王爺斬殺了我,相府肯定連句話都不敢說。」
「奴婢不明白,主子是相爺的千金吶。」曉初驚懼地說。
「父親眼底有我這個女兒?恐怕沒有吧,他只看得見長姐,為了長姐、為了四皇子,便是犧牲再多的女兒也無所謂。」葉茹觀陰沉的臉龐滿是恨意。
「你知道翠袖在新婚夜的合巹酒里面放了什麼?若是那夜王爺進新房,與我同飲那壺酒,我現在連說話的機會都沒有。賜婚?呵呵……才不是,是賜死!生我的父親,親手把我送上死路,那一百二十八抬不是嫁妝,而是陪葬品吶。」
不知是怨恨太過,還是心碎,葉茹觀竟大笑出聲,她在笑,卻笑出滿臉淚水,分明是凶惡到不行的女人,卻在那刻讓人看得心生悲憐。
她咬牙,難怪怎麼都想不透為何王爺對自己心存偏見,就算他不喜歡四皇子或長姐,也不該把怒氣牽連到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女子身上,況且嫁雞隨雞、嫁狗隨狗,這個粗淺道理便是沒讀過書的女子也明白的呀。
原來,王爺對她不只是單純的不喜歡而是痛恨,至于父親對王爺,是除之而後快。
昨晚洞房花燭夜,她獨守空閨,紅棉被、紅燭火,滿室的紅卻照出她一臉慘白。
天方明,翠袖進屋服侍,一進屋,她兩只眼楮猛盯著合查酒看,眼神驚疑不定,葉茹觀心知有問題,便支使翠袖去找王爺的側妃、侍妾們來屋里請安,門關上,她悄悄地用銀簪測了那壺酒,銀簪入酒瞬間發黑,見此,她能不變臉色?
整夜的猜測在剎那間變得清透明白,她恍然大悟,知道這場婚姻是父親與王爺的暗中角力,不管誰輸誰贏,她都是注定被犧牲的棄子。
恰好,翠袖沒本事把那六個賤人叫進清風苑,讓她有了順水推舟教訓她的借口。
她猜,王爺從頭到尾都心知肚明的吧,那麼她便用此舉向王爺表心跡,好教王爺明白,嫁進王府後,她與葉府再無半分關系。
葉茹觀的話,讓曉初瞬間流出一身冷汗,還以為能隨同小姐嫁進王府是天大的幸運,沒想到相爺竟是做這番打算,他們連小姐都不要了,哪會在乎她們這些下人的性命?待在這里,她們還有什麼日後前程?況且又是隨了這個暴怒乖張的主子……臉色黯然,心底舌尖的苦呵,令她哭笑不得。
葉茹觀沒注意到曉初變換不定的臉色,一心想著,翠袖的死會不會傳進王爺耳里,王爺知道後,對自己的態度會不會有所不同?他會不會重新審視她和葉家的關系,確定她無害于己?
若王爺態度不變,她如何在王府立足?翠袖請不來王爺的側妃、侍妾,擺明她們知道新婚夜之事,早不將自己放在眼底,接下來她該怎麼做?鬧嗎?吵嗎?以王妃身分在府中立威嗎?
不,她得找人聯手,不能放任自己孤立無援,但,找誰呢?
她將府里上上下下逐一想過,從夏氏、徐氏、文氏……最後想到老王爺的嫡妻曹夫人。
即使她不是王爺的親生母親,可終究是王府的老夫人,在崇尚以孝治國的齊焱王朝,王爺必定敬她三分,再加上王府由柳側妃主持內院,曹夫人多少會心生不滿吧,她肯定也想為自己的兒子媳婦爭取權利,替將來做打算。
假使她能成功聯合曹夫人打壓柳氏,慢慢在王爺面前展現自己的能力與忠實,她有機會在王府里出頭天……吧?
可……如果還是不能呢?
葉茹觀苦笑,就算不能也得試,總不能叫她坐以待斃,王爺身上要下工夫,王府的權利她也得爭,當了一輩子的庶女,她已經嘗夠看人眼色的卑下滋味,如今她已是正妃,不管王爺認或不認,都改變不了賜婚事實。
葉茹觀離開清風苑,不讓人跟隨,問明景和居的方向,她一人獨行。
一路走,她一路揣摩著曹夫人的心態,她的兒子齊穆風比王爺大兩歲,可仕途上表現平平,未得皇帝看重,王爺過世後,皇上甚至越過嫡長子,讓王爺襲爵,這對曹夫人絕對是個沖擊,她不信曹夫人心中無怨,可掐住這點,能讓曹夫人與自己合作嗎?
葉茹觀緩步前進,接近景和居時,她听見林子里隱約傳來說話聲,下意識地她放輕腳步、拉高裙擺,朝音源方向走去。
那是兩個四十歲左右的女子,兩人對坐在亭中,身邊無人服侍。
一個身穿藕色夾襖,外罩一席紅色對襟織錦長裳,另一個穿著鵝黃色長衫,裙間用銀線繡一幅落梅圖,瞧她們的打扮都不是下人,定是府中主子,葉茹觀依她們的年紀推測,應該是曹夫人和孫姨娘吧。
葉茹觀本想從大樹後現身,但孫姨娘的話卻讓她止步。
孫姨娘說得情緒激昂,「……您就甘心讓那個雜種奪走爵位?大夫人,您得想想法子啊,大爺才是正宗主子,他是老王爺的嫡長子吶,這齊家的一切原該是大爺的,怎麼可以被個來路不明的小雜種給奪走。」
「你以為我願意?聖旨可是皇上親下的,誰敢抗旨?」
「要不,姐姐進宮見皇太後,揭穿齊穆勒的身世,讓皇太後為老王爺主持公道。」
「我手中又沒證據,能夠證明那個雜種身世的只有王爺,可如今王爺已經不在,不管我講什麼,在皇太後眼里,不過是妒嫉罷了。」
想到皇太後每回看見齊穆韌,便要說他和王爺如何如何相像,連好武的脾氣都如出一轍,然後再從他十三歲從軍、十五歲立下戰功,大大小小的功勞細數一遍,眾人听著皇太後的話,誰敢不附和幾聲、夸獎齊穆勒有乃父之風?她這時候跳出來反駁他的身世,誰會相信?
她啊,何嘗不是滿月復心酸。
「丈夫出門半年,妻子卻懷有三月身孕,就是最大的證據。」
「你忘記了嗎?王爺後來為了顏面,曾說自己達反君命,中途返京。」
「我就不信當年的事,找不到半個人證物證。」
「這可是皇族丑事吶,當年孩子出生,老王爺就想把那賤婦和孩子給活活掐死,可老王爺沒這麼做,肯定有我們不知道的理由,我們怎能憑老王爺酒後的醉言醉語就把這件事給捅出去。」
「那怎麼辦?由著那個雜種在府里囂張?」
「人在做天在看,我就不信這世間沒有一個公道,放心,他再囂張也沒多久了。」
听到此,葉茹觀一顆心怦怦跳不停。
雜種?齊穆勒不是老王爺的親生子嗣?既然如此皇帝為什麼讓他襲爵?難道皇帝也遭受蒙騙?倘若王爺的身世被揭穿……那是欺君、是滅九族的大禍啊!
呵呵,她笑得淒涼無比,原來從嫁給齊穆勒那刻起,她就一腳踏進死局,不管是毒死他,或是成為他貨真價實的王妃,都無法擺月兌悲慘命運。
背靠在樹干上,她無語問蒼天。
回想剛接到賜婚聖旨那天,她整個人輕飄飄像踩在雲端似的,幸福得很不真實,所有人都用羨慕眼光看她,有人嫉妒、有人討好,她這輩子從沒享受過那樣的目光吶。
沒想到,嫁進王府短短一天,她就從雲端上重重墜跌,並且眼睜睜看著自己將尸骨無存……
她就快要死了嗎?她拼盡力氣,在爾虞我詐中費盡心機辛辛苦苦地活到十五歲,然後在一個料想不到的婚姻里,以為生命將出現重大轉折……
誰知,接在轉折後,竟是慘不忍睹的悲愴?
不,她不甘心,她要逃!
葉茹觀抬眼,卻意外接觸到一雙銳利的眸子,那是個她從未見過的女人,瓜子臉、新月眉,單薄的唇瓣,眼底散發冷冽的殺氣,下意識地,她肌膚上凝起一層疙瘃,仿佛冰凍上她的心,冷得她全身發顫。
那女人就這樣站著,冷冷地注視葉茹觀,然後不發一語,片刻後轉身離開。
來無影去無聲,曹夫人口中撼人心神的消息沒教葉茹觀腿軟,可那女子的目光一抽離,她的雙腿再也支擇不了自己。
緩緩地,她順著樹干跌坐地上,一顆心幾乎跳出胸膛,耳邊還隱約傳來曹夫人的聲音︰「放心,我不會讓他好過的,王爺的名頭早晚要落在穆風頭上。」
「大夫人的意思是,那藥……已經傷了王爺的根本?」
「若不是傷了根本,怎會他娶一堆女人進門,卻連半個崽兒都下不了。」曹夫人得意笑著,她根本不必去追問,光是看那群女人沒有動靜的肚子,就知道早已事成。
「太好了,神醫師傅說過,那藥潛伏在身體里五年後便會發作,屆時就是大羅神仙也救不了他。到時大少爺就出頭天……」
阿觀從惡夢中醒來,嚇出滿身汗,她分不清現實或夢幻,只能呆呆地望向床頂,任憑一顆心劇烈跳動著。
那是什麼?是葉茹觀的記憶或只是一個沒有意義的夢?
如果是記憶,未免太清晰,她甚至記得那兩位中年太太的衣著和表情,如果是夢,就算她再有創意,也不會有這麼荒謬而且論譎的想象力。
她們說齊穆韌是雜種?這年代的女人,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想和隔壁老王搭上關系,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情,再加上保守封閉以及無聊的從一而終觀念……齊穆韌他娘哪有本事搞外遇?
可是直到現在,那名陌生女子銳利的眼神依然讓她全身發顫,曹夫人嘴邊的譏笑、孫姨娘臉上的忿忿不平依舊歷歷在目。她該怎麼解釋?
最重要的是,她壓根不知道葉茹觀身邊曾有個叫做翠袖的婢女、不知道新婚夜的合巹酒被動過手腳、不知道曹夫人住的地方叫做景和居啊。
所以,那是葉茹觀曾經的親身經歷……一陣冰寒從腳底往上竄起,搞得她恐慌不已。
沒有Q10壓住心悸,沒有肌肉松弛劑緩和自律神經,她完全地接收到葉茹觀的驚惶恐懼,可以感覺她前無門、後無路,娘家無法仗恃,丈夫無法依靠的害怕。
怎麼辦?那個「她」已經變成「我」,第三人稱已經轉為第一人稱。
在她承接本尊的身體後,也接下她的未來命運。
身為正妃的阿觀,注定要和討厭自己的丈夫共赴死亡,就算曹夫人的毒,只會毒死齊穆韌,就算她和齊穆韌是關系清白、無牽無扯的夫妻,但她不至于天真到相信齊穆韌一死,曹夫人會仁慈地留下齊穆韌的一票妻妾。
到時曹夫人會怎麼對待她,逼她殉葬以便吞掉葉茹觀的嫁妝?還是把毒殺齊穆韌的罪名推到她身上,讓她享受一下凌遲滋味?
越想心越抖,她的頭超痛,咬緊下唇,阿觀搞不懂自己怎會攪進這灘爛泥巴,難道是她死的方位、時辰不對,以至于拿不到穿越優惠票?
當不了皇後公主,至少做個身家清白,沒有人吊把刀懸在自己腦袋上方的平民百姓也好啊。
她的要求真的不多,窮一點無妨,苦一點還行,就是別讓她做這種絞盡腦汁才能活下去的技術活兒,她的腦子適合用來天馬行空、適合用來搞文創新意,真的不適合用來算計。
呼,她重重吐氣,抓亂滿頭長發,真是他媽的好,自己是穿越到了什麼鬼地方啊,能不能把她塞回去,重新穿一遍?
下床時,她才發覺天色已經快黑了,這場午覺睡得太久,晚餐已經擺在桌上卻沒有人敢叫醒她,想來葉茹觀的余威尚未自僕婢們心底消除。
燃起燭火,阿觀不小心被燙了一下,她突然覺得自己像只熱鍋螞蟻,明明知道鍋子危險,明明知道底下的柴火劈劈咱咱燒不停,她就是找不到平安離開的路,只能任由那股子燒灼感,燙得自己跳腳。
阿觀在屋里來回快步繞圈圈,她知道要心定才能琢磨出好辦法,但心被熬熱了、腦子被煮得熟燙,大大小小的氣泡咕嚕咕嚕地拼命往上冒沸騰了似的。
不行、不行,心越急越沒辦法思考,她得先穩定下來。
深吸氣、深吐氣,她連續做三個回合吐納後,閉上眼楮,假裝老媽坐在沙發里,滿臉期待地看著自己,假裝老爸雙手橫胸、一臉嚴肅地等她背書。
對,心平、氣穩,才能背出一口流利的好古文。
舌忝舌忝干涸的雙唇,她開始默背︰「六王畢,四海一,蜀山兀,阿房出……嗟乎!一人之心,千萬人之心也。秦愛紛奢,人亦念其家。奈何取之盡錙銖,用之如泥沙……滅六國者,非秦也;族秦者,秦也,非天下也……」
一口氣把《阿房宮賦》背完,阿觀張口習慣性地想講幾句「他令堂的」、「你母親卡好」、「shit」……來平衡一下自己被古文性侵的悲慘創造力。
可是張開嘴巴、髒話在舌尖纏繞時,她竟然驚駭萬分地發現-她、不、想、講?
怪異、詭譎、驚愕,不是沒講幾句髒話,她無法洗滌迂腐文章對腦內壓力的重大影響?不是沒有爸媽用親情逼迫,她絕不去背誦自己痛恨了十幾年的老文章?
怎麼會……怎麼會這樣的啊!
她怎麼會自動自發去背創意的重大毀滅者?又沒有人在跟前逼迫她,她裝什麼溫良恭儉讓啊!
夭壽,她才穿越兩個月,就不再痛恨苦文,要是再多當兩個月古人,她會不會像老爸老媽一樣,認定古文是人類歷史上最有價值的資產,那半年呢,半年後她會變成怎樣?
張口之乎,閉口者也,隨便就吐出幾句詩詞、默背一串成語,而且發聲時一定要搖頭擺腦,仿佛正浸yin于優美高深的文化中?
完蛋,她這個犯賤界的翹楚,在沒人強迫下居然做出這麼荒唐的事,她崩了、她毀了、她沒救了……讓她死了吧。
阿觀用力捶幾下腦子,很想把它給剖開清洗一遍,只是要找誰來操刀比較好?華佗扁鵲不知道是不是和她同時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