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靜。
被封易軍丟下,連半句交談也無的谷媛媛,兀自打量起祠堂里的擺設,不時地起身在祠堂四處探看著。
對于她左來右去的身影,封易軍看得有些心煩意亂,正想叫她別再四處走動時,谷媛媛卻突然往他身旁一坐,瞧著他的面龐,露出淡淡柔笑︰「原來,相公是個既沉靜又穩重的人呢。」
與她共處一室這麼久,封易軍卻沒藉機找她談天,排遣被關在祠堂里的寂寞,倒是不發一言,像在反省。
「你哪根筋有毛病是不是?」封易軍面對谷嬡媛的贊美,只覺得渾身雞皮疙瘩再起。
就算情人眼底出西施,也沒必要把他這丈夫美化成這樣吧?
認得他的兄弟,老說他是孩子心性,爹娘訓他,總說他是任性妄為,外人見了他,只道他是脾氣太沖,可從沒人稱贊他是沉靜穩重。
「媛媛休息一日,身子已好多了。」谷媛媛認真地搖搖頭。
「誰在跟你提那件事?我是指,你覺得我哪里看來沉穩了?」就算是他自己,都不覺得自個兒身上有這等特質,怎麼谷媛媛卻這麼認為?
「因為相公話好少。」谷媛媛眨了眨眼,續道︰「每回媛媛與相公在一起時,相公都很少說話,就連現在,這祠堂里只有我們兩人,相公也安安靜靜的,所以媛媛才想到,相公應該是在緬懷祖先德風吧?」
封易軍沒好氣地給了谷媛媛一記白眼。
這女人的腦袋真的很有問題,也許他明天該叫三哥跟雅書給她治一治。
「鬼才會去緬懷那種東西。」封易軍啐了一聲,「我連爹娘跟大哥的訓話都能當耳邊風了,哪記得封家的家訓在講什麼?」
「是這樣嗎?」谷媛媛露出一臉的天真,往封易軍瞧了又瞧,似乎是想從他臉上找出封易軍在開她玩笑、逗她開心的證據。
看她晶亮的眸子反射著月光,映出淡淡的暈黃水波眸光,而且還越來越往自己挨近,封易軍覺得臉龐上閃過了一絲燥熱,教他忍不住從椅子上跳了起來,好遠離谷媛媛帶給他的微妙震撼。
「我真是服了你,徹底嫁雞隨雞、嫁狗隨狗的性子,嫁了人便把丈夫看成天,想得太完美!」雖然老早就知道自己娶了個沒主見脾性的妻子,可當真要與她談話時,她的反應卻教他感到益發煩躁。
「咦……可是,在家從父、出嫁從夫,這不是天經地義的事嗎?」谷媛媛不懂。這有什麼不對嗎?為何封易軍似乎對此相當反感?
「就算那是天經地義,但一點也不合我意!」許是自被逼婚以來,從沒人肯好好听他訴苦水吧,所以這回封易軍索性將自己心里的委屈一口氣都倒了出來。
「拿我來說好了,我不知道你之前究竟怎麼看待我的,那些在外流傳的坊間佳話又是怎麼夸獎我的,讓你把我誤會成一個俠義之士,不過我老實告訴你,我雖以俠客自居,但個性硬、脾氣倔,看見有人欺負弱小就滿肚子不爽快,所以我也愛打架、喜歡找人比畫劍術,而且一看見惡霸就不打不快,十足十的我行我素,什麼事一遇上我,都是靠著長劍橫行天下。」好听話,外邊傳的太多,讓他這劍俠快變成聖人了,可事實上他卻壓根底兒不想承擔這種美名。
尤其承擔美名的同時還得遇上被人逼親這等蠢事,教他巴不得早日澄清事實。
「對外邊那些八竿子打不著一塊兒的陌生人來說,也許我真是在行俠仗義,但在熟識我的人眼底,我不過是個莽夫。」雖說他不愛承認這種事,但在讓兄長們關祠堂關了幾天後,他就算有天大的火氣也被疲憊感消磨掉了。
現在他心里頭剩下的,不過是認清現實,面對自己曾有過的任性,以及承認谷媛媛是個好姑娘的想法罷了。
反正,承認這些事也沒什麼不好的,起碼不會一直勾來一大票像那些武林世家,或是谷媛媛這樣的花般小泵娘的天大誤解。
而且話說開了,或許他與谷媛媛才能真正找到相處之道,而不用成天听她相公長相公短,動不動就抬出他最恨的三從四德,听得他渾身上下雞皮疙瘩掉個不停。
「還有,我就一次跟你說個清楚好了,我之所以這麼靜,不是因為個性像我大哥那般穩重,而是因為跟你完全沒話好說!」略躁的音調迸發,封易軍瞟了眼靜听自己抱怨一大串的谷媛媛,有些心虛地道出了實情︰「像那天……老實說我是因為踫上家里逼婚,正在氣頭上,才上了你的招親台比武,可根本沒想到獎賞居然是你。」
這件事,家里人一直都瞞著谷媛媛,想來是不想徒增風波,也盼他成親後會回心轉意,待谷媛媛好些,所以才自始至終沒談開。
可對于個性就只有耿直兩字能貼切形容的他來說,這樣憋著不講清楚的曖昧關系,反倒教他難受了。
所以這回,或許也正是個絕妙佳機吧,讓他與谷媛媛能夠一口氣談開心里話,別再誤會來誤會去的,讓他感到好生別扭。
「簡單來說,我是想逃親才出門找人比試的,卻沒想到居然撞上你在比武招親,又替自己攬回一門親事,像這種情況……換成是你,開心得起來嗎?」為了避免谷媛媛那單純過度的腦袋瓜子把他的話再度誤解,封易軍這回可把話講得清清楚楚,半點余地都不留。
要說他長舌還是亂發牢騷都成,總之他不想這樣在家人與妻子之間掙扎過一輩子。
「本來我是打定主意,身邊就這兩把劍伴我一生,女人我這輩子絕對不踫,因此什麼也沒跟你多提,才讓你覺得我沉靜穩重。可事實上……」抬眼瞄了下谷媛媛,雖覺此話傷人了點,但封易軍還是把心一橫,續應道︰「我是因為拿你那種不管我說什麼話,你都能誤會成我待你體貼溫柔的個性沒轍,所以才不想跟你說話!」
反正他今晚是打定主意豁出去了,不管谷媛媛等會兒是想放聲大哭,驚動秋葉山莊上上下下、老老少少來替她喊冤作主,還是想要抽抽答答地哭得一塌胡涂,抱怨他這個丈夫沒責任感,居然在錯誤之下促成一樁不美滿的姻緣,總之他不要再這樣不明不白地相處下去了!
月影,在樹梢上爬動。
燭火忽明、忽滅,在谷媛媛的晶圓黑瞳里,勾勒出深幽的微光。
瞧著一口氣將心中不平全數傾洩而出的封易軍,谷媛媛發覺,這是她頭一次有機會,在如此近的距離之下,好好地細看她的丈夫。
劍眉橫額,薄唇惑人,瞳仁閃著燦光,與封家的美人二少封日遠帶著那麼一點兒相似的輪廓,更是令封易軍平添幾分英挺的魅力。
薄發掠過封易軍的前額,在窗外微風的吹拂下,滲透入幾許勾人心神的輕柔。
長發削肩而過,伴著封易軍寬闊的雙肩,順著直挺腰身而下,雖因一夜無眠而略顯躁亂,卻也令谷媛媛想起兩人已是結發夫妻的關系。
只不過……她一直以為的好夫君,看待她時卻是如此地不耐煩。
眨了眨眼,谷媛媛發現,自己的心口有那麼點疼痛。
這是不是就叫心痛?
因為落花有意,流水卻無情……
「喂,我說你呀,你別又把我的話誤解。」不知道谷媛媛正為著胸口發悶發疼而心酸酸,封易軍一瞧見她露出狀似無辜幼犬的表情,立刻打了個冷顫,很快地出聲提醒。
也許一般男人會覺得像谷媛媛這樣的小泵娘看來柔弱可憐,很能勾動男人的保護欲,不過很可惜的是,這招對他行不通。
「你想哭想鬧都成,不過你一定要弄清楚我在想什麼,我不想再這樣跟你糾纏不清了。」封易軍撇撇嘴,露出一副壯士斷腕的堅決表情。
討一頓皮疼,好過日日听谷媛媛對他說些噁心話。
「相公說得很清楚。」谷媛媛斂下了眼,小腦袋微偏,想了想,才柔聲輕道︰「媛媛听得懂相公在說什麼。」
這次,沒了外人打擾,封易軍的話不再被打斷,也沒被封家兄弟好意隱瞞,所以谷媛媛也得以知曉當初兩人成親背後的實情。
只是……
說來還真是可惜呢,難得封易軍肯開口同她談話,沒想到說的卻是他對她的不耐。
而且她都已經嫁過門、成了封家媳婦,封家上下又待她如此親切,教她喜歡上了這一大家子,事到如今她才知道,原來封易軍壓根底兒不想娶她。
這教她怎能不感到失望?
畢竟,對于眼前這個有名無實的丈夫,她著實是放著些許真感情進去的。
也許最初,她真的只是對于這個傳聞里的劍俠封易軍,有那麼點小泵娘懷春的感覺,但是這份仰慕,早已在封易軍跳上比武台時,為他轉化為無比的傾心。
所以在如願以償地嫁入封家後,即使兩人相處的時間並不長,甚至可以說是少得可憐,但她還是一個勁兒地將感情、心意往封易軍這丈夫的身上放。
畢竟封易軍是她最初的仰慕,對于這段姻緣,即使連她自個兒都直呼不可思議,但既然到了手,她就會加倍珍惜。
只可惜……封易軍與她之間的問題,卻不是她的一心付出可以解決的。
因為封易軍根本就不想要她這妻子,那她就算對他用情再深也沒用啊!
絞紐了下雙手十指,好半晌,谷媛媛實在是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
封易軍都對她說得如此明白了,如果她還死纏著他,是不是很不識趣?
可他們確實已成了親,是夫妻了,現在才來談這問題,又似乎有些為時已晚……
眉梢微垂,谷媛媛覺得沮喪的心情正在啃蝕她的心。
難道就沒有別的辦法,可以教封易軍回心轉意嗎?
若是可能,她好希望這個令自己初次動心、動情的男人,也能夠正視、接受她的情音……
「相公,媛媛要怎麼做,你才會想跟媛媛當夫妻呢?」谷媛媛想來想去,覺得與其自己胡思亂想,倒不如直接問問封易軍比較快。
既然封易軍是這般直爽的性情,而且先前之所以會產生這麼多誤會,也是因為兩個人根本沒談清楚心意,所以這回她就大膽些,直接開口吧!
「不管是誰,我都不想身邊多個妻子。」封易軍對于谷媛媛不哭不鬧,也沒再誤解他話中之意的反應感到些許訝異,不過想想她那倔脾性其實與自己像了個八分樣,所以他這番直言說不定反倒是帖良藥,可以讓他們夫妻倆重新認識對方。
「這麼說來,相公很討厭女人?」封易軍也說過,這輩子只希望有這兩把劍陪著他度過……
「可以這麼說。」彷彿是想起什麼不好的過往似地,封易軍突然蹙了下眉頭。
「那相公就不是只討厭媛媛了?」听著封易軍堅定的語氣,谷媛媛卻露出一絲欣喜。
若說封易軍這脾氣不只是針對她而來,那麼也代表著,封易軍並不討厭她,只是一視同仁地想遠離所有女人罷了。
如果事實如此,那她倒還有挽回封易軍的機會。
「我不是討厭你,只是不想被女人綁住。」封易軍搔搔頭,露出些許沒轍的表情。
兄弟們總是在听見他討厭女人時,露出帶有深意的笑容,彷彿在嘲弄他,又或是搖頭說他孩子脾氣,倒沒什麼人像谷媛媛這樣的追根究柢。
算來,谷媛媛這小泵娘倒真是耐性十足,面對他這個暴躁脾氣,還有他這張刀子口,沒奪門而出也就算了,還反過來細問他的心情。
「所以,相公才不喜歡成親?」這前因後果一搭上,谷媛媛便能理解封易軍在看待女人以及這樁婚事時,究竟是抱著什麼樣的厭惡了。
「成親了,就被女人纏住,多不自由?所以還是花街的姑娘好……」說著,封易軍突然語音一頓。
懊死的!他怎麼在谷媛媛面前大剌剌地談起花街之事!
泵且不提她是他妻子,這萬一她在大哥他們面前說溜嘴……
「咦?相公,你上花街?」尾音還沒落,躁熱已竄上面龐,因為谷媛媛過去听聞的都是封易軍的正派形象,像這樣私密的事,她真是頭一遭听見。
「噓!你別張揚!」封易軍慌忙往前一傾,伸手就捂上了谷媛媛的嘴。
比媛媛杏眼圓瞪,沒想到封易軍會突然湊近自己,讓他的大掌這麼一捂,她即使想出聲也發不了聲,更遑論是驚叫了。
眨了眨眼,她瞧著近在咫尺的封易軍,感覺一股暖意自他的掌心涌上,直竄她的臉龐,而後攀附著頸項,往她的胸口延捎邙去。
帶疼的溫熱緊緊攫住她的心口,讓谷媛媛有著剎那間的失神。
封易軍的手掌與手指都帶著點粗糙感,想來應是長年練劍磨出的硬繭吧!
而今,他這雙以往似乎只用來握劍的大掌,正結實地觸著她的面龐……
「這事你千萬別說出去,听見沒有?」封易軍一慌之下,也忘了要把手放開,就這麼挨著谷媛媛叮囑起來。
比媛媛乖巧地點點頭,瞧那雙幽黑瞳仁貼近著自己,她感覺雙頰似乎要燒燙起來了。
想來……封易軍還真是沒說謊呢。
他不是討厭女人,也沒有討厭她這妻子,只是不喜歡這門親事將他的一身自由落上了鎖……
否則的話,他應該會在踫觸到她之後就立刻放開,把她丟下才是。
可封易軍非但沒這麼做,還不停地解釋著他上花街的事……
「怎麼說我都是男人,對花街那地方好奇也是自然的,況且我都幾歲人了,沒去過才有鬼。不過我先說清楚,那只是年輕時好奇,跑過兩回,之後我再也沒去了。」心虛讓封易軍多言起來。「我之所以告訴你這事,只是想說花街的姑娘不纏人又不哭不鬧的,而且說話直接,比較對我胃口,再者,她們在外人眼里,畢竟少了良家婦女那三從四德的包袱,因此說起話來也比你們這般好人家的姑娘有主見、有個性得多。」
像是怕門外守祠堂的家了听見他在談論花街之事,封易軍與谷媛媛越靠越近,連他唇瓣間的吐息,谷媛媛都感覺得到。
「老實說,我也不是打從一開始就討厭你,只是我對你這種什麼事都由爹娘作主安排,逆來順受的個性最受不了,一想到要跟這樣只會听話順從,卻什麼主見也沒的姑娘過一輩子,我就頭皮發麻……我這麼解釋,你懂了沒?」封易軍壓低著聲調續道。
比媛媛沒辦法開口,可耳里卻听得清楚明白,所以她靜悄悄地點了點頭。
她這一晃動,才讓封易軍注意到自己的手掌正覆著谷媛媛的柔女敕臉龐,霎時間,熱氣往他的頭頂直沖,令他不自覺地往後連退了幾大步。
瞪眼瞧著自己的掌心,那觸模到谷媛媛臉頰的微溫還殘留在他手心上,封易軍緊抿著唇,半聲沒吭,僅是霍然一握,斂掌收拳。
成親以來,他從沒踫過谷媛媛半點,今天算是頭一遭。
那感覺……很特別。
雖然與他踫過的花街姑娘一樣,都是軟綿綿的,模起來感覺像是少了骨頭,但谷媛媛卻比那些花街姑娘少了分脂粉香氣,而且還帶著幾分高溫。
藉著月光,封易軍看清了她略顯紅暈的雙頰,想來也是不慣于他這個陌生丈夫的踫觸吧!
「這……剛才只是我一時情急。」封易軍覺得在這種情況下,自己似乎該開口說點什麼,好讓尷尬的氣息消散。「我沒什麼別的意圖。」
「媛媛知道。」谷援媛輕應,「雖然相公即使想踫我,也是天經地義的事,媛媛亦不會拒絕相公,但是相公並不希望多個妻子,所以我知道……相公應該只是太緊張罷了。」
「你啊……」听見谷媛媛這回答,封易軍知道她沒再誤解自己的話,雖是松一口氣,可對于她的柔順卻也再次感到無力。「說實在話,你這硬脾性若別用在遵從三從四德上,而是放在你自己的個性上,也許我還會欣賞你幾分,偏偏……」
「偏偏……我沒早點向爹爹堅持不嫁。」谷媛媛難得打岔,截斷了封易軍的長篇大論,吐露的卻是令人訝異的回答。
「什麼?」堅持不嫁?這是哪句話對哪個詞?前文不對後題吧?
「這事說來話長呢,相公。」谷媛媛瞧著封易軍那睜大的黑瞳,燦亮亮地閃著她所喜歡的星子幽光,讓她不由得看得又深入了幾分。「若早明白相公心意,知道會給喜歡的人添了這麼大麻煩,那媛媛早該像過去被人叫是悍丫頭的時候一樣,抵死也不嫁才是……」
「悍丫頭?」頭一回由谷媛媛口中听見這新鮮的詞匯,倒教封易軍對她好奇起來。
畢竟這形容詞與谷媛媛的溫柔過度根本是兩碼子事,怎麼也聯想不在一塊兒。
「是呀,也許說了相公不信,但……」笑聲迸露,谷媛媛點點頭,先是嘆了口氣之後,才輕啟朱唇,吐出了讓封易軍錯愕到發不出聲音來的回答——
「其實直到一年半前,街坊鄰居都知道,谷家的媛媛,是一名個性倔強又會跟人打架的野丫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