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定會找到你。不管千山萬水。」
篤信君子之交淡如水,裴紅葉從不遺憾與自己稱得上朋友的人居然不滿十根手指頭。
當然這也不算意外,她的家世與身分使得她向來難以交到不為任何目的前來相交的人。這種人當然也不是沒有,只不過,她的時間沒有多到足以接納那麼多友誼。
幸而她那不滿十根手指頭的朋友們都與她有相同的看法——不認為應當不時膩在一起才叫朋友。多年不見依然能交心,才是她覺得沒負擔的交誼方式,也符合她總是忙碌的步伐。
她太忙了!自從母親在她七歲那年辭世後,她與父親互相依賴著對方活下去。
裴智宏經營著「裴遠企業」,二、三十年來一直有著鐵手腕的強悍作風。雖是老一輩的人,有著前衛的思想,使得他的企業總有驚人的成長,于公如此,于私更是。
幾乎是女兒一出生,他便決定了讓女兒成為女企業家以繼承他的事業,有計畫的與妻子全心全力栽培女兒。在工作上丈妻倆極力拓展事業版圖,將裴家逐漸走入夕陽工業的產業轉型;在家庭中,不再有生育計畫,欲給女兒最充實的成長歷程並引導她商業智能的啟發。
可惜裴夫人在一場空難中提早走完她短促的一生,在往後裴紅葉每一階段的成長中缺席了,讓裴智宏獨力面對工作上的艱辛以及教育、養育女兒的困難。
裴夫人過世時,裴智宏可說是正值黃金歲月的年紀,身家、外表一流,才三十七歲,那時才辦完了喪事,女人、媒婆幾乎就沒日沒夜的出沒在裴家,以及裴智宏出席的每一個場跋。
正大光明的標榜著︰不孝有三,無後為大。沒有男丁的裴智宏有著非續弦不可的理由。
那時裴紅葉的祖母尚健在,不時強迫裴智宏去相親,總以死要脅,非要見到男孫才罷休;甚至為了怕裴紅葉的存在阻斷了父親第二春,三天兩頭的要將孫女帶到美國同住。裴智宏發了好大一場怒火才嚇得裴母停止干涉過度的行為。
到最後,直到裴母過世,都未能抱到男孫,也無法干涉裴智宏全力裁培女兒當繼承人的行為。
裴紅葉在二十六歲那年正式入主總公司,成為總經理,領導著一票年紀大上她一倍的主管老將們投入新一波的商場鱉譎中。如今已有兩年,亮麗的成績單令等著看笑話的人們跌碎一地眼鏡。兩年前笑話她「小阿駛大車」的商場老人們莫不噤口瞠目,再也不敢倚老賣老的奚落笑弄,只能跳腳于一個又一個被搶去的客戶與訂單。
裴紅葉不僅繼承了乃父的強悍作風,並且更加圓滑的手腕使得她的強悍不至剌目招敵。
許多人對她的年輕訝異。但若外人知道她從二歲起就開始參與父母的商業討論,八歲看完的第一套童書是「胡雪岩傳」,十歲開始聘請商學院教授到府授課吸收商場資訊直到高中畢業的話,那麼就不會驚訝她年紀輕輕便有能力指揮超大企業的運作了。她沉浸商業的年齡不少于任何一位資深商業人士。
裴智宏深信她是經商天才。但裴紅葉自己明白後天有計畫的培訓是多麼重要的事。因此當她開始擬定人才訓練計畫後,莫不以當年父母教育她的方式為藍圖。
在公事上,任何一項突來的挑戰都不足以煩心,她樂于接受。只是,近日來,總是有些困擾,在她公事完畢後頑強地浮上心頭。
是什麼呢?想不起來。就是因為全然沒有頭緒,才會糾葛成排除不去的困擾彌漫心臆。
她有極為犀利冷靜的頭腦,有很精準的記憶力,但她為什麼會想不起來是什麼東西令她煩心呢?
一定是太閑了!自從她親手訓練的第一批人才各司其職並且上軌道後,她以往忙得昏天暗地的情況已不復見。知人善任好過親力親為死而後已。比起這些年來一天工作十八小時,現下正常的上下班,不出十二小時的工作時間,還真是悠閑得教人著慌。
讓私人的情緒攻佔了思維,是太閑的後果,怨不得人。也許當她再度將自己安排妥當後,一切的煩躁將跑了個無影無蹤。
也許,該安排個長假陪父親到瑞士度假?或到法國?畢竟明麗姨在那邊。父親一直不曾再讓第二個女人成為裴夫人。以前是怕她受虐待受忽視,以及對母親的情深義重,使他不肯續弦。如今她已成人,已接管了「裴遠」,母親過世也二十多年了。明麗姨無怨無悔的跟了父親十二年,是否該給個名分來回報她青春的耗度呢?
曾經他們有機會結婚的,在裴若鴻出生之後。但不知為何,當她由日本游學一年回來,卻是明麗姨長居法國的局面。裴家的男丁——裴若鴻所受到的關愛卻沒有裴紅葉來得多。十歲的男孩一直沒有機會回到台灣,許多「保皇派」主管總是認定裴若鴻才是東宮太子,相信一旦若鴻長大了,主事者的地位非他莫屬。在此心態下,對她這個「過渡時期」的主事者也就多有排擠、陽奉陰違。
這也是裴紅葉培訓人才的主因之一。
她與父親之間是親而不膩的。是一個貼心的女兒、杰出的接班人,並且互不干涉私生活。這種相處模式外人難以理解,總傳說著裴紅葉深怕地位不保,驅逐了父親的新歡、小弟,不讓父親再娶……
這種流言並不意外。不過父女倆誰也沒費心去澄清。一方面是不認為該對外人交代些什麼,另一方面,這也是裴紅葉的功課之一。
一個成功的領導者必須克服種種加諸于身上不公不正的事物,並訓練自己不動如山,意志堅定。
她是父親世界上最重視的人,因此她很希望父親快樂,回報他二十八年來對她無微不至的呵護教養。
是的,再給自己一個目標去執行,相信心口那些紛亂無章的困擾將會消失,不會再浮上來糾纏。
她甩了甩頭,不願再對著落地窗發呆。想著股東常會即將召開,得盯一下各部門將年度報告書呈交上來,好讓會計部門編列會計表冊。新年剛過,要忙的事仍然很多,沒得她找時間發呆並且傷春悲秋的。
正要轉身,不意被玻璃上映出的自己攫住了眸光。她頓住動作,伸手模撫著右眉上方一道三、四公分長的淺疤。
許多人都忍不住問︰為何不去磨平或美容呢?女孩子臉上有疤多麼可怕……。
可怕?倒不怎麼覺得。只是總說不出心口那股「不願」的原因。
這道疤,鎖著一份記憶……
她懷疑這份記億有還原的一天。
既不能還原,就讓它擱著吧,擱著這道疤,至少讓自己知道某段蒙上黑幕的歲月是真正存在過的。
即使她永遠想不起來。
「自從大伙上大學各分東西後,想聚上一次還真是難上加難。」柯盈然難得上台北。這次上來開會因為提早結束,才想到要與老同學聚一聚。接來了目前在美商公司當主管的大姊柯怡然,再找來了在T大任教講師的羅蝶起,幸運的是日理萬機的大老板裴紅葉也有空,簡直是普天同慶的好日子。
「大家都忙,只有你成天會喊無聊。」柯怡然笑看精力充沛的小妹。
「我也很忙也,要管丈夫以及三個小阿,現下又成了濯宇的公司合伙人,老是叫我出差,太可惡了。」一點也不怕他妖嬌美麗的老婆被別人覬覦。
「濯宇寵小阿也不是新聞了,哪舍得有一天見不到孩子。上回你們去日本談生意,居然還帶了三個孩子一個菲佣當行李,簡直是去度假似的。」柯怡然對季宇這個當了她妹夫七年的奇葩早已由嘆為觀止轉成稀松平常了。她笑看向羅蝶起。「很難想像你與他是雙胞胎兄妹。」
羅蝶起優雅的啜飲一口茶,平凡的樣貌在三位各具特色的大美人夾殺下,依然有著自信的神,一雙晶亮的眼漾著深智絕慧。
「要真放得下心,就不會盈然一上飛機,濯宇的電話就打來了。那口氣可是警告意味十足,不許他愛妻來台北後少了半根寒毛,否則唯我是問。濯宇是典型的大男人,總恨不得將他關心的人守護得滴水不漏,我做不到這一點。」
「對呀對呀!我們一直很奇怪你為什麼總是與孟觀濤分得那麼開?你在台北讀大學,到英國修兩個學位,然後去年回來卻不回台中任教,反而接了T大的聘書。一北一中的,算是談懋愛嗎?還沒分手真是奇跡。」
裴紅葉淺笑了出來。
「不奇怪呀,獨立的人自有其相處相愛的方式。蝶起怕是打定主意三十歲才嫁他了。」能戀愛長跑十年以上而不分手,也算是奇跡了。
羅蝶起點頭。
「都訂婚了,有沒有穿白紗已不重要。如果各自要變心也不會太費事。」
「你們真的相愛嗎?我只要超過十天沒看到濯宇就會失魂落魄0也,你怎麼都不會?」柯盈然習慣與丈夫當一對連體嬰,真的無法想像別人的戀愛居然會談得那麼淡。
「我與濯宇是極端的相異性格。」這已足以解釋一切。
才說著呢,柯盈然的手機立即響了起來,夫妻熱線若不瞎扯淡上半小時絕不肯收線。柯盈然微笑抱歉後,走到一邊講電話。
「紅葉呢?最近商宴上好多人向令尊提起你的婚事,要不是令尊婉拒,你的相親餐會恐怕會排到一九九九的最後天還吃不完。」柯怡然平常也不是三姑六婆的人,只不過相較于自己父母的著急,裴紅葉絲毫沒有承受壓力,簡直是教人嫉妒。她也不過大紅葉一歲。
裴紅葉答道︰「又不是生來當傳宗接代機器的,我父親二十幾年來身受逼婚的荼毒,哪會用這一招來壓迫我。他可不認為結婚生子是什麼了不起的大事業。除非我有對象,否則他一點也不希望我因為該結婚而結婚。」
「真好!」柯怡煞玩笑道︰「請問裴叔還缺不缺女兒?我很能吃苦耐勞,對經營公司也很有一套。」
「可憐的怡然,可以想像你現在的壓力有多大,不過我懷疑伯父伯母能逼你就範。」蝶起不以為然的嗤笑。這個大她兩屆的學姐若是軟弱可欺,哪會當選學生會會長,並且一路叱吒風雲到現在?
「當然。只是很煩。我現在不想戀愛,沒空結婚是犯了什麼滔天大罪了嗎?必須忍受長輩們無理的施壓?」
「去度個假吧。」柯盈然電話講到一半,興高采烈的過來插話︰「我們來去北海道玩、散散心!現在是夏天,富良野的紫色薰衣草開了整片山坡,剛剛濯宇說要去第N度蜜月,歡迎報名參加,順便撥冗幫我們看小阿。」
「富良野成了近幾年的熱門觀光景點,你們仍是決定要去湊熱鬧嗎?」柯怡然十足討厭人多的地方。如果可以,她寧願待在山上的別墅修身養性。
「我想去。上回去談生意只待在東京與神戶而已,沒空去其它地方。對了!辦葉,你不是去日本游學了一年?應該日本都走遍了吧?有什麼特別好玩的地方沒有?說出來參考一下。」
裴紅葉怔了一下,右手又習慣性撫上眉梢的淺疤。
「我並沒有太多印象。」
她的恍惚讓羅蝶起捕捉到,並深思的打量著。一邊的柯氏姊妹正輪流與季濯宇講電話,討論度假的地點,看來是打算成行了,只差地點上有歧見。
裴紅葉很快的發現羅蝶起的注視,她只能輕淺的微笑,知道任何人站在有心探索的羅蝶起面前,都是無所遁形的。
也許,她需要一點不同的意見與說法。
才想找個時間再邀蝶起一敘,不料第二天中下,羅蝶起便教未婚夫「快遞」過來她的辦公室。一張臭臭的臉明白表示出被干擾約會的不悅。她是料定未婚妻今天中午以後都沒課才飛車上來挾人約會親愛一番的。為了今天的約會,他提早由香港趕回,提早處理完一些地盤糾紛,沒料到佳人打出STOP的手勢硬是從短促的約會時間中再縮減了一個小時用來會友。要不是他死不退讓,這下子只怕同學會的時間會拉長個無止無境,天曉得他已經半個月沒看到她了。
「這是做什麼?」看著蝶起的手表上有著倒數的數字,好奇的問著。
「倒數計時,現在只剩五十八分二十一秒。」
裴紅葉當下意會,大笑了出來。老天!孟觀濤仍是這副德行,盈然怎麼會認為這對未婚夫妻平淡如水呢?
雖然時間不多,但兩人仍悠閑的喝茶吃點心。顧念著等一會這對情侶應有午餐約會,也就不叫秘書點餐上來了。
「八年前你為什麼突然辦休學並到日本游學一年?」身為孟觀濤的未婚妻,雖然不涉入幫內事務,但有些不為人知的事物她仍是知道的,只是向來不說而已。
「我突然去日本,是因為我父親認為有這個需要。本來只是想過完暑假就回來的,不料卻待了一年三個月,我父親才替我辦了休學,並對外說明我在日本游學。」不願講出他人的是非,所以她陳述得很輕描淡寫。
「你想與我談什麼?」羅蝶起也無意探知其它,只想知道紅葉困擾的癥結點。
裴紅葉閉上雙眼,軟軟的靠在椅背上安撫著不斷涌上的疲憊。
「這幾個月來,我數次與心理醫生接觸,為了一些無解的煩躁情緒。醫生說我因為壓力太大,才會潛意識的在夢中架構一個世界來抒解壓力。結論是我最好去度假,或找個人戀愛結婚,當現實生活也變得美好時,就不會再有空虛的感覺。」
「你現在還看那位心理醫生嗎?」
「不。他的理論說服不了我,我就不浪費時間了。」
「很好。」羅蝶起同意。她與紅葉在學生會內共事兩年,非常明白紅葉是那種面對壓力愈有干勁的人,總是熠熠發亮的大眼常因突發的挑戢而光芒迸射。這種人會因為壓力太大而逃避自我並架構虛幻的理想世界?誰信?
「你的意思是你因為某種原因在日本待了一段時間,並沒有游學,而且也是那段時間造成你有了困擾?」羅蝶起試著理出一些頭緒,目光看向紅葉額上的疤。
「嗯。我相信我們的夢境必定來自一種潛意識的渴求才會凝聚,但絕非是外來壓力。這麼說吧,蝶起……。」她沉吟了許久,終于不再隱瞞︰」在那一年三個月內,除了頭一個月有印象外,其它的十四個月對我而言都是空白。」
「是那道疤造成的嗎?」凝著柳眉,收起一貫淺淡的笑意,羅蝶起的訝異不在話下。
再度撫上疤痕。
「應該是。我再度記起一切時,臉上便多了這道疤,而忘了某段記憶。」
「你是怎麼回復記憶的?」
「我父親雇用了大批征信社人員不斷地在日本尋找我。失憶前,我在京都游玩,因此找尋的重點也在京都,後來也在京都找到我。那一日據我父親說,我一看到他就昏倒了,再次醒來便已記起了一切,卻忘了為什麼我會在那間溫泉旅館投宿。」
「旅舍登記的名字呢?」
「速水詠子,一個已過世的人。」日本的戶政單位極為嚴密,並不容易查詢更多私人資料,在裴父花了半年仍查不出所以然後,便已放棄。畢竟女兒回來了,其它再也不重要。也因此,她那段失蹤的日子成了一片空白,揪緊了她日漸焦慮的心臆。
「蝶起,我開始變得焦慮。一旦我有了空閑就開始發楞,這種浪費時間的事我竟一直在重復做著,總覺得有件非常重要的事被我遺忘了,忘得太久太久,連自己也無法原諒自己。然後我作夢,夢境中是一些片段的對話。我與某位男子在對話,看不到他的臉,我總是只看到他的肩膀胸膛,或依靠著那胸膛面對一大片罌粟花海……或者是一大片薰衣草。我倒底錯失了什麼?遺忘了什麼?」疲憊的揉著眉頭,無法完整表達困擾于萬一,好累好累,竟會感到想哭。
「你懷疑夢境中的一切呈現了你某段搜尋不到的記憶?」這是比較合理的推論。
「人腦不會真正消除掉記憶,只是塵封在打不開的區域中,有人這麼告訴過我。」裴紅葉想不起誰曾這麼說過。「我需要听听你的看法。」
「這些年你去過夢中出現過的地方嗎?」
「沒有。幾次到日本,都停留在東京與大阪。曾去過京都,但一無所獲。這些年太忙了,忙到沒有空閑思索其它。我父親派我到日本拓展業務兩年,一方面是希望我可以回想起來什麼至少想起是誰在那十四個月中照顧、收留我,好答謝一番,但卻仍是一片空白的回來。」
「什麼時候開始作夢?」
「年初。我的秘書由日本玩回來,送我一本北海道的四季風景攝影集,我看到了一大片紫色薰衣草,便開始斷斷續續的作夢了。是昨日大家談起的富良野。」
羅蝶起輕道︰「為什麼不去找答案呢?」
「怕去了後,證明自己作了一場白日夢。」她笑,正色地說︰「與其說風景帶來震撼,不如說勾勒出的深刻印象來自于‘人’的參與。地點並不能帶來太多觸發,一如到京都走訪了幾次,卻什麼也記不起來一般。我不以為到了北海道有什麼作用。」
「這樣吧,我幫你查出速水詠子這個人的生前資料,看對你有沒有幫助。別讓事情處在猜測的膠著狀態,否則你會一直心神不寧下去。我不確定由這個方向去抽絲剝繭有沒有成效,但試看看無妨。」羅蝶起迅速過濾了數種可行的方式,最後決定以此找起。
裴紅葉搖頭。
「我並不想麻煩你。」她只是需要听另一種看法。
「不麻煩。這種小事,交給身分特殊的人比較可以得知更多。至于查出身分以後,其它就不是我能幫上忙的了,到時得靠你自己,我相信你不是在作白日夢。」
才說著呢,那個「身分特殊」的人已走了進來,恰巧此刻羅蝶起手表上的定時針已響起聲音。一小時已到,孟觀濤進來擄人了。
「有進一步消息我會聯絡你。」羅蝶起連忙說著。
「可以去吃午飯了嗎?」孟觀濤有禮的間著,但不容反抗的眼色可是明白表示出不接受「可以」以外的答案。
「祝用餐愉快。」裴紅葉拉開門恭送。
愛情長跑了十年的情侶手牽著手走入電梯。一個是黑社會頭頭的冷峻帥氣,一個是文雅輕淡的儒夫子氣質,莫怪不協調得教整樓的員工不時偷覷。
近來港片流行黑社會題材的電影,孟觀濤這類面孔冷凝並且戴墨鏡穿黑衣的帥哥又成了女士新寵。但在她看來,仍是覺得蝶起當他的未婚妻是他高攀了。要不是這十年來他專情如一替他加了分數,她們這一票人還真是覺得蝶起被委屈了。
不過愛情這東西若是講道理講身分才智,哪來這麼多教人歌頌神迷的魅力?
她不曾期待過不切實際的事,包括愛情。
但她真的隱隱覺得她遺忘的,恐怕不單是一段生活,里頭更可能有著一段感情。
在困擾的最底層,她渴求的就是這一份真相的呈現。她愛過人沒有?負過人沒有?傷了人沒有?心痛從何而來?千回百轉在枕畔成糾纏,日夜翻涌著焦慮……。
傍她一個答案吧!
別教她總是在幻夢中臆測著是非真偽,然後任失落日益濃重壓來。
頭又抽痛了。撫著疤,她決定再投入公事中,暫時撥去煩躁。
硬是去想明知想不起來的事,是最笨以及最浪費時間的事了,她盡量提醒自己別做。那就辦公吧。
下課鐘響,以三語教學聞名的貴族化私立小學門外已聚集了一大群等著接回子女的父母們。以一長串英文指揮路隊進行後,第一批低年級的學童率先涌出大門。
「小寶貝!在這里!」
一名西裝革履的棕發黑眸英俊男子熱情的朝十名小男孩揮手。那位小男孩才剛踏出校門便成了眾人矚目的焦點。
小男孩唇紅齒白,貴族化的小帥哥臉上有著不分性別的俊美。要不是他一雙濃眉強調出男孩的陽剛,外人幾乎要認定他是一位非常漂亮帥氣的小女生了。
「杰生叔叔,請不要隨便叫我小寶貝,找又不是你的瑪莉、珍妮佛、克汀麗亞……。」小男孩嘟著嘴,以流利的英文回應,同時也爬進了車子後座,並且以中文驚喜的叫︰「爹地!您回來了!」投入了父親懷中。
「這幾天乖不乖?有沒有麻煩到杰生叔叔?」將兒子摟在懷中,好讓杰生坐進來,同時問著。
「沒有。」小男孩看到前座含笑的中山雅卓,又叫了出來︰「中山叔叔,您也來台灣了?」這次是以日文。
「來看看你,也來度假,順便考考你日文還記得多少。」中山雅卓是個典型的日本美男子單眼皮、濃眉、性格內斂,看似嚴肅,其實溫柔體貼。
「我記得很多喔,您寄來的書我都看完了。」
「我知道,所以這次又帶來一套故事書送你。」
「謝謝叔叔!」小男孩爬到前座摟著中山雅卓道謝。
「小家伙,你傷了我的心!」杰生撫著心口大叫,哀痛欲絕的哭訴。
「怎麼了?」小男孩眨巴著大眼,疑惑著杰生叔叔又哪兒不對勁了。
「你就只會盛大的歡迎雅卓,那我呢?我一大早到機場接你爹地與雅卓,又將他們熱呼呼的送來學校讓你看,並且任你左擁右抱,你居然連一個擁抱也不肯施舍給我。」活像個爭寵的醋美人正在撤潑使賴。
小男孩楞了一下。
「開車的是司機叔叔又不是你,而且你說過你比較喜歡抱美人,而不是我這種性別的臭男人呀。」
「可是你比美人還漂亮,叔叔決定破例讓你這個臭男人抱,感激我吧。」長手一伸,小男孩再度移位到另一人的懷抱。
「我已經不是小貝比了,不喜歡人家抱。」他乖乖的待著,但仍是強調自己的嘆息。要不是這兩位叔叔從小疼他到現在,讓他習慣依偎,他準是不肯讓任何人摟摟摟抱抱的,尤其是那些喜歡趁機親他捏他表示「疼愛」的叔姨伯姊們。
「呀!我們的小朗兒已經八歲了。」杰生像是突然發現似的驚呼,口氣中不無嘆息。
小男孩的父親衛極,也停下手中的筆,由文件中抬頭看向他那已快滿七足歲的兒子。七月十日是兒子的生日,也就是再過八天以後。每年兒子的生日,他兩位好友兼合伙人都會堅持聚在一起給兒子衛朗慶生。去年是在美國,前年是在日本。他們極力想給衛朗一個快樂的童年,也因此讓衛朗在愛的灌溉中長成了健康活潑而不失體貼的性情。
三個男人最大的成就並非在這八年來迅速建立的事業版圖,而是撫育了這麼一個可愛的孩子。
「回台灣居住一切都還好吧?」中山雅卓問著。一年前衛極突然決定回台灣開拓市場,除了讓他們這兩位合伙人手忙腳亂的重新分配工作量外,為了怕他甫回台灣一切未上軌道,還輪流照顧衛朗,直到半年前一切都穩定了,才把衛朗也接來台灣同住,使得對衛朗無比溺愛的一些長輩們幾乎沒哭得肝腸寸斷。
身為好友,都明白衛極從來不做沒把握的事以及沒計畫的事。但他一年前的舉動真的令兩位老友頗為錯愕。基于尊重好友,相信當他想說時,他們便會明白一切,因此當初沒有人阻止他回來,即使不明白他何以會回到這個已沒有親人居住的地方。衛極一家子早在二十年前就移民到美國,親人則分布在美國與日本。他似乎沒有回台灣扎根的理由不是嗎?若論市場,中國大陸才是一塊值得開發的商機蓬勃地。近幾年全球經濟不景氣,投入日漸萎縮並且已達飽和的小市場並不聰明。雖然衛極做出了令人咋舌的好成績,但杰生與雅卓都相信,相同的努力用在中國大陸上,成效必會大上用在台灣的十倍。
「今年決定在台灣慶生嗎?還是到我家的牧場?我爸買了一匹小馬要送給朗兒當生日禮物。跟我回美國如何?」杰生問著。
「今年就在台灣吧,正好可以給我們的新家評分。」
「杰生叔叔,我們的新家很漂亮喔,是樓中樓,已經裝潢好了,爸爸說要在我生日那一天搬進去住,有很多房間,以後你們來台灣就不必住飯店了。」衛朗開心地介紹著。
這一年來因為衛極工作極忙,有空暇時便回美國探視兒子,一直租屋而居,直到兒子接來同住,才開始物色房子,決定長久居留。三個月前買下內湖區一處新落成的樓中樓公寓後,總算有了個家。
「看來小朗已住習慣了,剛來時還抱怨台北好亂好可怕,車子都不守規矩。」中山雅卓笑著。
「語言上沒有隔閡,適應也就快了。但他仍是想念趙叔的牧場以及中山叔的隻果園。」衛極回道。其實太久沒有回台灣,他早已不習慣混亂無序的市容與車況,更別說污濁的天空與空氣。只是,他有必須回來的理由,無論如何,都必須回來。
「我有帶來一顆青森出產的隻果。」像愛魔術似的,中山雅卓由公事包中掏出一顆碩大的果子。
「哇呀!」小家伙尖叫笑著捧過。「我最喜歡吃中山爺爺種的隻果了,謝謝中山叔叔!」
「人家……人家的口袋裝不下一匹馬啦。」杰生中文名字趙念祖的中美混血兒,當下又泫然欲泣了起來,一點也沒有翩翩公子的自覺。
「沒關系,有看到錄影帶我就很開心了。下回我們去美國也看得到呀,叔叔不哭,乖喔。」衛朗拍拍縮成一團耍寶的杰生,口氣是無可奈何的安撫。
「嗚,朗兒最好了。」一八O身長的昂藏男子「小」鳥依人的把頭依偎在小小人兒肩膀上,可見這種動作做得很習慣了。
「真想讓你那一票親衛隊看看你這副德行。」中山雅卓鄙夷的說。
「你嫉妒呀!」杰生一邊與好友斗嘴一邊問著腿上的小家伙︰「來,告訴叔叔,你今年的生日有什麼願望?我來當一次神仙教父,即使要天上的星星也行。」
「可以嗎?」衛朗問著父親。
「別慣壞了孩子。」衛極不以為然的斜瞄杰生。「何況你們能來,小朗就很開心了。」
「對呀,而且我有好多禮物了。」衛朗點頭,何況他明白他心中最大的願望永遠不會有實現的一天。杰生叔叔或許可以為他摘來星星,無法送他一名母親。
衛極捕捉到兒子眼底閃過的渴盼,輕聲問著︰「朗兒有特別想要的東西嗎?」
「不公平!你就允許自己當他的願望大神。」杰生喳呼著。
「他是我兒子。」這事實足以佔盡一切優勢,堵了另兩張欲反抗的嘴。
「可以嗎?」衛朗看向父親,決定試著提出來,也許父親會同意。
「說說看無妨。」衛極願意給兒子全世界,何況朗兒向來是個不強人所難、不貪心的孩子。
「我可以有一個媽咪嗎?」他慎重的問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