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
為什麼又被刷掉了?
走在回家的路上,雨熙完全迷失在自己的悲哀里,不斷反問自己為什麼再度被刷掉?
她的妝明明畫得那麼好,身上穿了象征穩重的深色套裝,腳上是標準的兩-高跟鞋,半公分也不多。她一直讓自己笑臉迎人,盡量表現親切,並且充滿智慧,但是為什麼她會突然忘了──Iamtwenty-fiveyearsold──怎麼說?
她是那麼的努力,為什麼?
雙腳突然轉向,她行走的路線,立刻在車水馬龍的大馬路上劃了一個不自然的L形,直接穿過車道,一排車子倏地在她後面緊急煞車。
「媽的!你有沒有長眼楮!」
「不要命了是不是?!」
車子里的駕駛一個個探出車窗月兌口大罵,喇叭一聲按得比一聲大。
偏偏,他們氣得坑諳氣,雨熙一樣充耳不聞,臉上始終保持同一個表情──呆!完完全全沉溺在自己的世界里。
眼前是重慶路,車流量總是特別大,她看見十字路口上有許許多多的車子停在白線前等著駛出,也看見自己這方的燈號已由綠色變成紅色,但她就是忘了停下腳步,直闖紅燈!
「吱──砰!」
車禍因此發生,一輛小轎車為了閃避她,緊急轉向外側,卻撞上隔壁車道的小濱車,玻璃立即應聲碎裂。
小轎車的司機臉都綠了。
「喂!你到底是怎麼走路的?紅燈還闖!」他氣得跳出車,對著雨熙的背影大吼大叫。
但雨熙什麼也沒听進去,始終神游太虛,沒事發生般的繼續走她的路。
「-,先生,不要作秀了,撞到我的車你要怎麼辦?」貨車司機豎著兩道黑眉,粗聲粗氣地問轎車司機。
「我作什麼秀?!你沒看見是那女人闖紅燈嗎?」
濱車司機指著自己的車,說︰「我只看見你的車頭瓖在我的車門里!」他可沒看見其他人。
「話不是這麼說啊,錯的是那個人,你要錢賠,應該找她!」
「廢話少說,快點賠錢!」
「都跟你說不是我的錯了,我賠什麼賠?」
「少廢話,叫你賠就賠!」
雹口引擎聲喧囂,人聲更喧囂。
「子-,謝謝你的下午茶,也謝謝你百忙之中撥空出來陪我。」
「大家都是朋友,用不著這麼客氣。」
天色方暗時,湯子-與妙齡女伴坐進了停放在一座小鮑園外圍的轎車內。兩人剛結束一頓餐聚。
「偶爾還是得培養一下從前的那種感覺,不然,時間越久,彼此的感覺就會越生疏。」她以略帶幾分嫵媚神情的眸光,含笑盯著他看。
妙齡女子是個氣質出眾的大美人,渾身散發著具有時代感又不失古典優雅的高尚氣質,仿佛是從螢光幕上走下來的大明星。
她很美麗,湯子-不否認這一點。
「最近是不是另結新歡了?」她問。
湯子-笑。「你說呢?」
女子眼楮一眨,突然滾出了眼淚。
「她有我好嗎?有我媚、有我嬌嗎?有我懂得男人的心嗎?為什麼你們一個個都要棄我而去?」她夸張地申吟著,不論是時代感或是古典美,瞬間消失殆盡。
她其實是湯子-的大學同學,兩人也曾經是男女朋友,可因為她一心一意要當有錢人的老婆,所以大學一畢業就嫁進豪門。
只是幾年後,和不少妻子一樣,面臨到了丈夫外遇的問題。
「老公已經不愛我了,成天跟上海姑娘泡在一起,難道就連你也移情別戀了?」
「我看你累了,我現在就送你回去。」
湯子-把車鑰匙插進鎖孔。
「誰說我累了?我精力好得很!」
像要證明她的話般,一個突如其來的動作,她整個人竟在狹窄的車廂內移坐到他腿上,二話不說攫住他的唇,將蜜糖一股腦的往他嘴里送。
她接著板下椅座調整桿,湯子-隨著椅背一口氣往後倒下,她緊接著快手抽掉他的領帶、解開他襯衫的扣子,身子彎下來就冷不防咬住他的。
「啊……」湯子-立刻滿足地發出一記嘆息。
她回到他眼前,凝著他好看的眼眸,不知不覺間,兩人微啟的唇瓣已向對方迎去,幾乎貼在一塊兒了……
「啊!」
湯子-霍地痛叫出來,在那一剎那間,始料未及的一陣力道猛地撞上車身,致使兩人的牙齒硬生生撞在一塊。
「好痛……」
「怎麼回事?」
女子一邊捂著嘴,一邊看向後方,根本不清楚發生什麼事。
「鏘!」後方再傳來東西重擊地面的聲音。
湯子-一震,不能不下車了。
「你在這里等著。」
他打開車門,倏地下車。
繞過車身,走到車尾,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他擦得閃閃發亮的保險桿夸張移動了,整支桿子一邊還連在車尾,另一邊卻像溜滑梯般,一路傾斜踫到地面。
它被撞爛了!
他瞪大眼,一臉驚愕,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楮。
再看清楚,不僅保險桿遭殃,他寶貝愛車的車燈、後車廂,甚至車牌都被撞得扭曲變形。
「我的車子……」又驚又氣之余,他氣得暴吼。「誰!是誰干的好事?!」
偏偏,他只看見一長排原本停放在他車後的機車,這會兒全骨牌效應地壓在車廂上,卻不見肇事者的蹤影。
「出來!人在哪里,給我出來!」
他站在原地,不斷巡視四周。
突然間,前方圍了小柵欄的草皮上,冷不防地坐起一個人。
那人的頭上黏了一坨垃圾,連眼楮也被垃圾遮住了,只見她先伸長右手在眼前試揮了一陣,似乎覺得伸手不見五指,害怕之余,更加用力搖了起來。
接著她靜下來,下一秒卻猝然晴天霹靂的大叫──
「啊──啊、啊──我死了嗎?」
「為什麼我眼前一片黑?!為什麼什麼都看不見?」
湯子-氣不過,筆直走過去,一把扯下垃圾說︰「你的眼楮被蒙住了!」
「啊?!」
雨熙大吃一驚,這才回神看著前方。這是台北的街景、台北像火柴盒般方方正正的房子,原來……
「我真的沒死!」雨熙忘形的大叫,好開心。
她只記得她走著走著,突然間撞到東西狠狠被絆了一下,接著就眼前一片黑。太好了,她安然無恙!
「你是沒死,不過我的車死了!」
一陣冷沈的嗓音從上方傳來,雨熙轉向聲音來源。
她轉頭首先看到的是一雙擦得油亮的黑皮鞋,順著黑皮鞋上去則是深色西裝褲,然後是西裝外套、襯衫,接著便是湯子-陰鷙、不友善的面孔。
兩道濃眉近乎倒插在一起,他帶著一絲輕蔑由上而下睨著她。
「你的車?」她喃喃自語地念著,跟著移開視線去找目標。「啊!」
突然之間,她用雙手掩住自己的雙頰,淒慘地大叫。
「別以為叫就可以推卸責任,你撞壞我的車,該怎麼賠?」湯子-不理會她的尖叫,開門見山地問道。
雨熙跳起來。「對不起!我不是故意推倒機車去撞你的車子的,我只是心情不好,所以心不在焉……」
「你不需要跟我扯那麼多,你只需要告訴我你準備付多少修理費。」他一派的冷淡。
「多少……」雨熙神色黯然地掏出皮包,從里頭挖出了幾張千元大鈔。「五千塊夠不夠?」這是她全部的家當了。
「五千塊光付我的精神賠償都不夠。」他別過頭去,看都不看一眼。
「不然你要多少?」她怯懦的問。
「我那輛車的來頭有多昂貴,你不會不知道,把我的後車尾撞成這樣,你說要多少?」
「我是真的沒概念,你就說吧!」
「一句話,五萬塊。」
「五萬塊?!」雨熙眼楮差點沒爆出來。
「這已經是最保守的估計了,你別不識好歹。」
「我沒那麼多錢……我……」
「子-,你快點把事情解決,我老公快回來了,你得送我回家。」
車內的女人適時打斷他們的對話。
雨熙立刻留意到車窗邊女子的口紅花了,反射性地一轉頭,她很快就找到搞花唇膏的原凶──他!
她相信他脖子上的那些唇印,不會自己無中生有。
「你跟有夫之婦混在一起?!」
她的態度變了,由膽怯內疚變得不卑不亢,炯炯有神地迎視著他。
「那是我的私生活,關你什麼事?」
「你的私生活當然不關我的事,可是你這樣沒操守,就會讓我懷疑你要五萬塊是不是在坑我。」
他冷若冰霜地眯眼。「你說什麼?」
「本來就是,你們……你們這些小白臉,除了要錢還是要錢,哪管什麼仁義道德?我告訴你……要五萬塊沒有,五、五千塊要不要隨你!」
她再把錢往他眼前遞進一寸,表面上說得冠冕堂皇,私底下其實也是在耍賴。
然而,她卻不知道自己的話已經嚴重激怒了湯子。
湯子-緊抿著唇,火得不得了,二話不說抓過她的手腕,整張面孔驚怖地壓向她。
看著他黑抹抹的臉不斷貼向自己,雨熙不禁腿軟。
「你、你想干什麼?走、走開!」
湯子-怒目相視,哼的一聲,將她拖走。
「不!放開我──」
中華賓士車廠。
技師戴著棉質手套,仔仔細細巡視車身。
「內部的機器還算良好,不過後車廂的漆面嚴重受損、車燈也撞壞了,再上鈑金、重新烤漆,估計……大概八至十萬吧!」
「這麼貴?!」雨熙驚喊,兩眼無法自制地瞪大。
技師說︰「賓士車里里外外的零件都必須從國外原廠進口,光一顆鏍絲釘就要台幣六百塊,你說能不貴嗎?」
只能算她倒楣,什麼車不去撞,偏偏去撞賓士跑車。
她馬上問道︰「那有沒有比較便宜的?用國產品可不可以?」
技師愣住,突然間不知道怎麼接話。
湯子-不悅地挑了一下眉,怒道︰「你別听她的!」
「但是我……」
她的話還沒說完,就看到湯子-一臉威脅地走向她。雨熙立刻被他嚇到,下意識地往後退移,直到撞到車子才停住,撐坐在車頭上。
湯子-停在她面前,故意惡意地嘲笑道︰「現在你自己說,誰坑誰了?如果你之前听我的話,大可不必多付五萬元。自作自受,你活該!」
他一副得理不饒人的嘴臉。
「我……我沒有錢!」
「喔,沒有錢啊?」湯子-笑著點點頭,然後突然暴吼起來。「說沒錢就可以了事了嗎?我的車子好端端停在路邊,你別的地方不去撞,硬是撞我的車。你放心好了,十萬塊我一毛錢都不會少跟你拿!」
雨熙愁眉苦臉的說︰「我是真的沒錢……我還在失業中,如果你真的要我付錢,可能要給我一點時間……」
「沒有工作是吧?我替你找。」
雨熙瞪大眼楮看他。
湯子-毫不遲疑地拿出行動電話,飛快按了號碼,電話一下子就通了。
「舞廳嗎?」
「舞廳」?!雨熙僵住。
「叫你們店長來听電話,說湯先生找他。」他等了等,才重新開口。「店長,上星期听你說那里人手不夠,現在還缺人嗎?」他瞟了雨熙一眼。「是嗎?那正好,我這里有現成的人可以過去做。」
做?!
雨熙腦中轟然巨響,嘴巴張得大大的,但發不出半點聲音。
「何時?馬上就可以上工了!」
從他的話听來,他為她找的是什麼樣的工作,已經可想而知了。毫無疑問地,他就是要安排她去當酒家女。真惡心,虧他人-人樣的,沒想到──
雨熙一臉鄙夷,強迫自己閉上嘴巴,假裝一切正常的背上皮包,向技師問道︰「可以跟你們借一下洗手間嗎?」
「可以啊,轉角進去就是了。」
「謝謝。」
然後她掉頭就走,卻不料自己的右手竟被扣住,整個人不由分說的被人拉回去。
她猛一回頭,迎上的是已切斷通話,正慢條斯理將手機收回西裝外套內的湯子。
「想去哪里?」他問。
「放開我!我才不會去你說的舞廳工作!」雨熙一邊激動的說,一邊死命的掙扭自己的手腕。
湯子-一派冷酷、面無表情地對技師說︰「我車上有一本記事本,麻煩你替我拿出來。」
「這本嗎?」
「麻煩拿到車蓋上。」
「好。」
湯子-將她拖向車旁,從胸前的口袋掏了枝筆出來,想讓她簽一張借據給他,以示負責賠償費用。
雨熙則以為他要她簽的是賣身契,既害怕又畏懼的說︰「我、我太瘦了!要胸部沒胸部、要沒、要臉蛋沒臉蛋,去做一定賺不到什麼錢!」
「沒關系,只要你有手有腳就行了!」
她大為震驚。「什麼?原來你們標準這麼低啊?」
「廢話少說,簽!」
「不──我不要賣身──」
舞廳──
「今天要剪發還是洗頭?」
「洗頭。」
「好的,洗完之後再幫你吹個美美的發型。」
盯著正前方──
雨熙全神貫注地發呆,兩眼無神,神情恍惚。
室內的燈光明亮、溫暖,極具文藝氣息的交響樂在空氣間抑揚頓挫地傳遞飄揚,即使是鵝黃色的地板瓷磚,亦潔淨到足以反光。
這里沒有醺人的酒味、沒有低級的歡場笑語,只有發色染得一個比一個奇怪的洗頭小妹,以及衣服穿得一個比一個前衛的發型設計師。
是的,一場誤會,這里不是舞廳,只是一般的發廊,一間名叫──「舞廳」的發廊。
什麼鳥名字?!雨熙心里沒好氣地想著。
「對不起,借過一下。」
雨熙被進門的大女乃媽撞了一下,又干又瘦的身子立刻被拽到邊邊的角落去。
「吳小姐,好久不見了,最近身材越來越好嘍!」
「是嗎?」大女乃婆笑得合不攏嘴。
「MissLin,這邊的發片我替你打薄一些,讓發量看起來少一點。」
「小珍,這邊的客人好了!」
「知道了!」
學徒讓師傅一叫,匆匆忙忙從這頭穿至那頭,一不小心又撞到雨熙,將她狠狠頂離幾步。
雨熙皺著臉,揉著自己的手肘,看著眼前的人忙進忙出,一會兒忙著幫人修剪頭發,一會兒忙著跟客人寒暄哈啦,心里的感覺真是復雜。
此時,時髦的同性戀男店長走過來了。
「湯先生回去了,接下來的事情你應該知道。」他故意用傲慢的眼光輕輕掃視她。
「猜得出來。」不外乎工作內容、工作環境的認識。
「我听湯先生說,你把我們這里當成下流的舞廳?」他听湯子-說了。
「你們的店名容易讓人產生誤解。」雨熙老實說,一臉冷冷淡淡,沒什麼歉意。
就男性的聲音而言,這位店長的嗓音實在走調走得厲害。人長得這麼矮,眼楮竟長得那麼高,也真夠強的了。
店長一手插在腰間,從鼻孔哼的一聲,沖著她罵道︰「我們這店名是經過高人指點才選出來的,你既然不懂得欣賞,就請你閉嘴。我和湯先生都是身分高貴的人,從不走下流舞廳那種低級地方。」
「哪里高貴了?光看那身大朵花、小朵花的衣服,還有扭來扭去的,也知道你是Gay。」雨熙把話含在嘴里嘀咕的說,不料被他听見了。
「Gay又怎麼樣?Gay也是人生父母養的啊!礙到你了嗎?礙到你了嗎?」
雨熙被他趾高氣昂的口水噴得滿臉都是,躲都躲不掉。
「來!你過來!」他抓著她的手,直接往店中央走去,向大伙兒介紹她。「你們大家圍過來。」
片刻之間,她便被團團圍住,幾十雙眼楮一股腦的盯著她看。
她一樣防衛的看著他們。
「各位同仁,這位就是咱們新來的打工小妹,杜雨熙小姐,大家以後好好的跟她相處,有什麼需要她的地方,盡量使喚,我不是花錢請她來當壁花的,懂嗎?」
他語調柔軟溫和,乍听之下還以為他大人不記小人過呢,但是越听到後面就越可以感受得到他話里的敵意。
「那雨熙小姐,我替你介紹一下我們店里的設計師,這位是Jay、這位是Martin,而這位是Laura、Melissa、James……」
闢哩啪啦一大串全是英文名,雨熙記得才有鬼。
然後,他咧出了一個不懷好意的笑容。「至于你的工作內容嘛……」
雨熙自以為是的笑說︰「不就是洗頭小妹嘛!」
「你作夢!」他一口截斷她的話,朝身後一抽,一支掃把、一塊抹布赫然呈現在她面前。「是打雜的!」
雨熙愣住。
「你放心,在你工作還債的這段期間內,我會「好、好」照顧你的,正常人!」
他最後一句話,令雨熙不禁由背脊升起一股寒意。
「雨熙,這里來幫忙一下!」
「哦!」
她分類換洗的毛巾才正分到一半,店長一叫,她就得立刻往他那里去。
「不過就是要罐「發魔」嘛,自己不會拿嗎?」
送完發雕,她臭著臉回來,抓起使用過後的髒毛巾,一條一條地,幾乎泄恨似的拚命用力往洗衣機里塞。
「雨熙,來一下!」
「來了!」
轉眼間,她又從店後沖到了店前。
「請問有什麼需要我幫忙的?」她笑盈盈的問。
一位設計師小姐,用下巴指了指飲水機。「去幫我泡杯茶,不要太涼,也不要太熱,謝了。」
「茶?」
雨熙的的確確還在微笑,用她那近乎空姐級的職業笑容,開心至極地笑著,只是她臉上在笑,眼里卻已經在噴火。
「好的。」
她的臉部表情已經變得十分猙獰。
「雨熙,你那邊忙完就過來我這邊一下。客人說她的肩膀酸痛,你過來替她按一按。」
「知道了。」
「雨熙,你過來當一下接待人,我去買個面包馬上回來。」
「接待人?沒問題。」
「雨熙!」
「雨熙!」
「雨熙!」
仿佛故意要整她一樣,店長不斷地叫她做這、做那的,讓她在店里飛奔來、飛奔去,幾個鐘頭下來,她甚至連坐下來喘口氣的機會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