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听見陸黎兒的哭聲,華熙人已出現在大廳外的回廊,只是沒想到看見的竟是眼前這副憐香惜玉的景象。
「沈奕?」他微挑著眉,望向他懷中蒙著面紗的女子,「她……」明明听見的是那丫頭的哭聲啊,難不成此刻在沈奕懷中哭得楚楚可憐的女子就是陸黎兒?
若是,她為什麼蒙著面紗?
「少爺。」吳蕭自覺教導無方,帶人無力,竟在貴客面前丟人現眼,感到濃濃的不安與歉疚,他直接朝華熙跪了下去。
「吳總管,你這是在干什麼?」華熙上前一把扶起他。
「是我沒管好黎兒這丫頭,才會讓她沖撞了沈公子,您要罰就罰我吧,都是我的錯。」算他倒霉,才會買回一個無法無天的霸王奴。沈奕聞言驀地哈哈大笑,「沒事沒事,我覺得這丫頭挺有趣的啊,只不過我不知道在華府當下人也會這麼委屈,你們看看黎兒哭得多傷心,我看了還真是不忍呢,唉,快進廳里去,她的手冰得快結凍了。」陸黎兒一見到華熙只想躲開,伸手胡亂將臉上的淚水一抹,起身就要走。
「你給我站住。」華熙叫住了不打招呼便要離去的她。
陸黎兒站是站住了,可沒打算回頭。
豹熙見她背挺得直直地,露出半邊細白手臂的身子卻發著抖,心里一嘆,轉向吳蕭。
「你先請沈公子到大廳喝杯熱茶,萬萬不可怠慢了。」
「是,少爺。」
「沈奕,你——」
「我知道,我在里頭等你,不過不能太久,我的耐性很有限。」沈奕淡笑著,有意無意的掃了一眼陸黎兒才離開。
等人都走光了,只剩下他跟陸黎兒,華熙緩步的走到她身後,將她的身子給轉過來面對他,出其不意的伸手揭開她臉上的面紗。浮腫的臉頰驀地呈現在眼前,像是在控訴著他的罪行。
猶掛著淚珠兒的小臉楚楚動人的睨著他,含著嗔、含著怨,含著說也說不清的委屈……
豹熙臉一沉,溫文爾雅的臉上閃過一抹薄得令人看不清的怒意。「誰弄的?」
他不問還好,一問,陸黎兒的淚又像滾雪球一樣越滾越多……他溫柔的捧起她的臉擱在他寬大的掌心里瞧著,修長的指尖輕輕地拂過她微腫的臉龐。
「是吳總管?」
那個老爺爺哪狠得下心打她。
陸黎兒氣得嘴一嘟,使力把他給推離,轉身便要跑開。
「黎兒!」華熙拉住了她的手,不意觸探上她冰冷的雪臂,想也不想地,隨即月兌下他的外袍披上她的身。
「不用你貓哭耗子假慈悲!」她把他的外衣丟在地上,寧可讓自己冷得直發抖也不穿。
「陸黎兒。」他的嗓音沉了沉。
「怎麼?你也想打我不成?」陸黎兒淚漣漣的臉突然在他面前放大好幾倍,「你想像表小姐一樣打我?要打你就打啊!反正我陸黎兒什麼沒有,就一條命而已!」
「你的臉是表妹打的?怎麼可能?她早上才剛剛回府。」
「怎麼不可能早上如果你肯多看我一眼,早上你的眼楮里如果還有我的存在,你就會發現被欺負的那個人是我,不是你那看起來楚楚可憐、弱不禁風,實際上卻出手狠辣的表妹!」
「不準你這樣說表小姐。」
「你、你……她這樣打我你還護著她?」陸黎兒的心更疼了,傷心得說不出話來,「既然你不想听事實,那你就給我滾,滾得遠遠地,別再來煩我!我告訴你,我就是討厭她!恨她!討厭死她了!」華熙沉了臉,「是嗎?你很討厭她?」
「沒錯。」
「那你滾吧,華府就不留你了。」說著,他轉身就走,沒有理會她臉上驚愕不已的傷心表情。
他真的趕她走……
這是真的?
就為了她討厭岳如箏?
走出回廊,讓零星的雨打在臉上、身上,陸黎兒不覺得冷也不覺得疼,只覺得哀傷。
她又孤單了,再一次無依無靠……
***
沉著臉走進大廳,華熙看也沒看沈奕一眼便徑自端起吳蕭命人泡上的上等好茶喝了一口,暖暖下肚,卻沒緩下心里頭莫名所以的氣悶與浮動不安。
「那丫頭呢?」
聞言,華熙微微挑起眉,臉色更難看幾分。
「你似乎對她很有興趣?」這可不是好事。
「她是個很有趣的姑娘。」比起他成群的妻妾,她無疑是特別的,特別的有活力而且純真。
「你甚至沒清楚見過她的模樣。」華熙提醒道。
這樣就感興趣?沈奕挑人的眼光未免越來越隨便了。
「無妨,她的嗓音清亮柔美,肌膚賽雪;又有活力朝氣,無心機,無媚色;多麼難得又單純的美姑娘,沒看見樣貌也知其不俗。」
「是嗎?那你剛剛應該先看看她的臉,一臉的麻花痘子,否則何必罩著面紗怕嚇到人?」
這會,換沈奕挑高了眉,似笑非笑的瞅著他。
「你知道自己現在這個樣子像什麼嗎?華熙華公子。」
「什麼?」
「怕心愛的東西被人搶去似的欲蓋彌彰!」
沈奕的一句話莫名的刺進華熙的心坎上,令他的心微微-震。
「你在胡說八道些什麼?」華熙煩躁的睨丁他一眼,總覺得對方今日特別的幸災樂禍,像是特地來找碴的。
「我是在胡說八道嗎?」沈奕犀利的眸光掃向他。
半晌,華熙微微一笑,扇子在胸前扇啊扇地,「沈兄愛怎麼說就怎麼說,我能怎麼著?」
「你別在我面前打混語,你若不要那姑娘,我可要了。」
沈奕要陸黎兒?這怎麼可以!
「不行。」他想也不想地便一口回絕。
「為什麼?她不過是府里的一個丫頭而已,又不是華弟你的心上人,更不是如箏表妹,為什麼我不能要?」
沈奕是擺明著要在這件事上糾纏到底不可?
「華府一向尊重下人的意願,只要陸黎兒是我華府人的一天,除非她自己願意跟你走,否則華府絕不會賣了她。」
「這可是你說的,只要她願意,你就得放人。」沈奕等的就是這句話,此刻笑得益發合不攏嘴。
豹熙看著他,第一次覺得那笑容礙眼得很。
「你今天上門來沒要緊的事?」沈奕可是天底下最不得閑的大忙人,撥空來府里蘑菇絕對有事。
「華府的人面廣,我要你替我查一個人。」
「誰?」
「陸景淳。」
「廣州沿海最大的古董貿易商陸景淳?」這個名號在華南華中一帶可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沒錯。他失蹤了,死要見尸,我希望你可以找到他。」
豹熙沉吟了一會,挑起眉看他,「找他做什麼?」
「不是我在找他,而是外國使節在找他,此人鑒識古董的眼光一流,這世上恐怕再也找不到第二人。他一失蹤,絲路貿易突然有了缺口,膺品滿天飛,市價失了譜,搞得番邦商人雞飛狗跳紛紛上書抗議,弄得我煩不勝煩……華熙,你身為華府少爺,這種事你應該比我更清楚才是吧?」
大唐盛世,絲路往來貿易頻繁,與各國的交流也越來越熱絡,京城長安更是進行貿易的一大據點,各國使節為了廣擴財源與上頭打好關系,近年來的貢品更是未曾斷過。
現下貿易市場因為一個人的失蹤而出現了缺口倒是始料未及,也因此讓皇城內的王公貴冑有了花無百日好的警惕,商人的地位與名望之重要性也隨之水漲船高,而華府,更是城內首屈一指的貿易商轉手站,經手過的貨物不知凡幾,豈有對此事一無所悉之理?
豹熙輕咳了幾聲掩飾自己的心虛,「華府是和陸家有商業往來,事實上……我們追查他的下落已經好一陣子了,只是一無所獲。」
沈奕有些不悅的望著他,「有些事你就不能主動一些幫我嗎?非要我涎著張臉來求你?」
「不敢。」
沈奕冷哼一聲,「接手陸家莊的人你識得嗎?」
「林炎祺,一個二十五歲不到的年輕人,是陸家莊一手栽培起來的,算識點貨,不過比起陸景淳可是差上大大一截。」
據說自他接手半年多來,經手的貨品常出現買賣價斷層的問題,而最大的原因便在他的識貨不清,遇到業余的買家便可賣高價錢,遇到識貨的鑒賞者則不會再踏進陸家莊第二次,僅僅半年就已壞了陸家莊一向鑒物精準的金字招牌。
「難不成除了陸景淳,就找不到可以替代他的人?」沈奕懊惱著,從不以為有任何人的重要性會比皇帝更重要。
「古董貿易不比一般商品,它的價值就在于可以精準的鑒定出貨品的來源、優劣,甚至有把握在買賣之間賺取應有的價差,接得了手也出得了貨,所以經營者的眼光佔有絕對的先機,其實古董盤商多不勝數,只是要找出像陸景淳當家時的陸家莊那麼有公信力、商譽和眼光的商家確實大大不易。」
「照你所言,他若真死了,沿海一帶的古董交易不全亂成一團?」越想,沈奕的眉頭挑得越高。
豹熙淡漠一笑,「江山代有才人出,處處臥虎藏龍,順其自然就是,何況古董貿易只不過是絲路貿易的一環罷了,沒有它,大唐還是大唐,依然強盛富庶,國泰民安。」
沈奕冷冷的瞧他一眼,「你這是在說風涼話。」
豹熙微笑的搖著扇,悠悠哉哉的模樣存心就想氣死他。
「本來就沒我華某的事。」這一言,夠把這人氣走了吧?他已經待得夠久了,久到他想趕人。
「哼。」沈奕臉一沉,起了身,「總之,你得幫我把陸景淳給找出來,不然我拆了你華府。」
「你就只會這招嗎?簡直在嚇三歲小娃。」
「華熙!」
「听到了,沒事的話你快走吧,我還有事要忙。」華熙起身親自送客,把人推到門邊,叫來了吳蕭,「替我送送沈公子,記住,一定要親自看他上馬離開,至少一公里遠。」
免得沈奕當起賊,在華府探頭探腦地壞了他尊貴的身份,沈奕無所謂,他可不想讓耳朵無辜受累,再被叫去宮里讓人念到長繭。
「嗄?」吳蕭听得一頭霧水。
「照辦就是。」華熙揮揮扇子,背著手往圈子的另一頭行去。
心掛著事,沒心思去應付別的,轉頭便來到了琴軒。
「表哥,你來了。」岳如箏巧笑嫣然,笑容比那牡丹還要迷人幾分,風姿款款地迎上前。
「睡得好嗎?」華熙溫柔的問道。
「補夠眠了,這一趟上廣州可真累壞了我。」她嬌柔的嗔怨著。
幾年來第一次出遠門,還是拜姨娘所賜,說什麼要帶她到廣州一帶的天神廟上香祈福,累得她在馬車上顛簸個把月,差點沒氣得把馬車給拆了。
「你是該常出門走走,身子自然會好些。」
「沒有表哥在,如箏怎麼也不覺得好。」
豹熙微笑,「你老是這樣依賴我是不行的。」
岳如箏聞言,臉色在一瞬間轉為蒼白,「表哥,你不喜歡我跟著你嗎?」
見她又禁不住快昏倒的模樣,華熙伸手將她拉到椅子上坐下來,「你又胡思亂想了,表哥沒有這個意思。」
「我以為你賺棄我了……」
「那是不可能的事。」他溫柔的看著她,沉吟好一會才緩緩開了口,「如箏,我有一件事要問你,你得老實回答我,嗯?」
「嗯。」
「今天一早在我房里的那個黎兒,你……是不是打了她?」
岳如箏被驚嚇住的望著他,「她說……我打她嗎?」
「你有嗎?」華熙專注的審視著她的臉。
岳如箏慌亂地搖頭再搖頭,淚珠兒滾滾而落,「不,我沒有啊,表哥,我怎麼會打人呢?我真的沒有!她為什麼要說我打她?為什麼?」
「早上,我是听見了她的哭聲。」是他乍見到如箏,而她又嬌弱哭泣的撲到他懷里,他才會一時沒注意旁邊的陸黎兒……
他從來就不以為柔弱的如箏會是那個欺負人的人,霸道的陸黎兒才可能是,不是嗎?
這種先人為主的觀念來得自然而然,根本不必費心思量,但,也許真的因此讓陸黎兒受了委屈。
腦海中不禁又閃過一個時辰前那張含著嗔、含著怨、含著濃濃委屈的帶淚小臉……
心,不由得隱隱疼著。
豹熙這一句話讓岳如箏怔愣了一下,盈盈淚光中閃現一抹妒意與怨恨,不過很快地便讓她低垂下眼給掩飾過去。
「你的意思是我說謊騙你?」她真的沒想到表哥會因為一個小丫頭跑來質問她,真的沒想到。
「我當然不是這個意思,只是想弄明白事情始末而已。」
岳如箏突然哭著偎進他的懷里,荏弱的手緊緊的抱住他的腰際,「她想搶走你,表哥。」
「如箏……」
「是真的!她想搶走你!你讓她睡你的床,讓她以為她跟別的丫頭是不一樣的,你進門前沒看見她那副得意的模樣,她笑我笨、笑我傻,說你是愛她的,說你遲早是她的,你根本不愛我。」
「她可能是氣得口不擇言。」華熙在心里淡淡一笑,下意識地並不想與岳如箏在這個話題上打轉。
不過,如箏所說若是真的,那如箏鐵定是哪里惹得那丫頭不快,她才會故意說這樣的話來氣她吧?
見華熙听到她所說的話竟然沒什麼反應,還半點也沒怪罪陸黎兒的意思,岳如箏的心里頭真是又吃味又生氣,滿肚子的怨全落在早上那個臭丫頭身上了。
她在華府待了這麼些年,等的就是要嫁給華熙表哥,華府上上下下哪一個不是把她當未來的少女乃女乃伺候著?她豈能讓一個臭丫頭爬到她頭上?
懊死!
「無論如何,一個丫鬟怎麼可以在主子面前混說?而且……是她動手打人,怎麼可以說是我打她呢?」說著,岳如箏哭得益發悲切起來。
「她打你?」不會吧?
岳如箏點點頭,露出縴細的手腕,上頭還留下一抹殷紅,「這就是她早上抓的。」
「真是她弄的?」要是,那丫頭該拖出去打上十個板子。
他再怎麼縱容她的霸道,也不可能讓她做出這等毆打主子的野蠻事來。她點點頭,淚掉得更凶,「我本來不想說,知道你一定會很生氣,還可能狠狠的責罰她一頓,沒想到她卻反咬我一口,我真的不知道為什麼會變成這樣子啊,表哥。」
「別哭了,我找她去。」華熙拍拍她之後,轉身走了。
「小姐,你別哭了。」妙秋拿著手絹要為岳如箏擦淚,卻對上她那雙在瞬間轉局怨憎的眼。
「那個臭丫頭,竟敢打我的小報告!她只不過是個小小的丫鬟,竟敢挑撥我跟表哥的感情!」她怎能不氣?
妙秋小心翼翼地看了岳如箏一眼,「其實,小姐,那陸黎兒是大總管撿回來的……听說大總管還收了她當女兒。」
岳如箏柳眉微掃,「有這種事。」
「是啊,她連大總管都敢罵呢,府里的一個奴婢懷了身孕,那個陸黎兒硬是要人總管破壞規定把人繼續留下來,听說少爺也任她胡來,親口允諾了。奴婢想,少爺這樣寵她,她也沒什麼不敢做的吧?」
聞言,岳如箏不禁氣怒攻心。
「豈有此理!就算她真是大總管的女兒也只不過是個下人而已,難不成還有下人管主子的道理?表哥還縱容她?」越想越不可思議,越想越不是味兒,華熙表哥何時插手過下人的事來著?他從來不過問的!
難道,陸黎兒真是個例外?華熙表哥對她真的情有獨鐘?
不,不會的,華熙表哥只是對每個人都很溫柔和善,才會不分輕重是非的任那陸黎兒無法無天的胡來.不是真的對她特別寬待的……
「小姐,你要小心啊,千萬不要因為一個丫頭而壞了你在少爺心中的印象,那一點都不值得的。」
岳如箏微微一愕,冷冷的眼掃了過去,「你這話是什麼意思?」被她這一瞪,妙秋忙不迭跪下,急急忙忙地道︰「小姐,奴婢可都是為了你著想,小姐等了少爺這麼多年是大家都知道的事,奴婢只是想那陸黎兒就算再受寵也只不過是個丫鬟,如果小姐表現得弱勢些,少爺定是永遠站在你這邊,憑那個野蠻丫頭是入不了少爺眼的。」
丫頭就是丫頭,倒是-語驚醒夢中人呵。
岳如箏揚唇微笑,心里有了個譜。
「我知道了,你幫我去前頭看看少爺怎麼處置那丫頭。」
「是,小姐。」
妙秋福了福身子便趕忙到大廳去了。
***
「不好了,不好了!哎呀——」靜君匆匆忙忙的往大廳跑去,跑得太急太猛,不意撞上了人,頭一抬見是華熙,舌頭突然在嘴巴里打了好幾個結,「少……少爺……對不起,我不是故意莽莽撞撞地……」華熙淡淡一笑,「沒關系,你沒有撞疼吧?」
「沒……沒有,奴婢沒事。」老天!少爺竟然開口關心她?靜君一顆心都快要興奮得跳出來于。
「沒事就好,你急急忙忙跑著是為了什麼事?」啊,差點忘了……「是黎兒……少爺,黎兒她昏倒在地上,全身都燙著呢!」
豹熙聞言,胸口微微一窒,「她呢?在哪兒?」
「在府門外頭——」華熙不等她把話說完,已提氣往大門方向疾飛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