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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山月 第 6 卷 第 二 章 孤冢憑吊

作者︰獨孤紅類別︰武俠小說

這就是小泵娘的家,卻不見人影。

斑梅剛要再往三間茅屋定,那中間的一間里走出個人,四十多近五十歲人,一身漁人打扮,比姜四海大兩歲,比姜四海壯些,也比姜四海黑,濃眉,大眼,短短的胡子有點灰花,兩只袖子卷到胳膊肘,一雙小臂青筋條條,一雙手大而粗糙,顯示長年操勞,飽經風霜。

斑梅忙又停住,叫了聲︰「爹!」

那人也看見高梅跟關山月了,沒理高梅,急步走了過來,近前就問︰「關大哥?」

必山月抱拳欠身︰「關山月見過老人家。」

那人忙答禮︰「不敢當,‘鄱陽湖’姜老弟派人來送過信了,高通海不敢言謝。」

還真沒罵高梅,似乎也不像高垣說的。

必山月道︰「老人家言之太重。」

斑通海伸大手抓住了關山月的胳膊,抓得緊緊的︰「這里不是說話的地方,走!必大哥,咱們屋里坐。」

拉著關山月行向三間茅屋。

這是對關山月,對高梅就不知道怎麼樣了。

不過,既不像高垣說的,高梅就放心不少了,她跟在後頭走了過去。

一明兩暗的三問茅屋,中間明的這一間算是堂屋,陳設雖然簡陋,可相當乾淨。

斑通海熱誠殷勤,進屋就讓關山月坐,卻看也沒看高梅︰「還不快給你關大哥倒棄!l高梅忙放下簡單的行囊,過來倒茶,桌上倒有茶具,粗粗的陶壺、陶杯,壺里也有茶,但已經不熱了,這樣的人家,哪里備有熱水?自是喝涼茶的時候多。其實,有茶已經相當不錯了,高梅給關山月倒了一杯。

必山月欠身謝了一聲。

斑通海道︰「沒有好茶,也來不及現燒水,只有請關大哥湊合。」

必山月道︰「老人家好說。」

斑通海道︰「這麼遠的路,還勞關大哥送她回來。」

必山月道︰「老人家請不要客氣,梅姑娘視晚輩如兄,晚輩也視梅姑娘如妹,應該的。」

這也是明說了,跟高梅是怎麼相處的。

斑通海道︰「听姜老弟派來送信的人說了,關大哥很照顧她,不知道她是在哪里,怎麼認識關大哥的。」

這,姜家派來送信的人沒說。

斑梅雖然跟芸姑說了,但芸姑顯然沒跟父兄說。

就算姜四海父子知道,也不能把這事交代送信的帶給高通海。

斑通海雖然知道女兒跟關山月是怎麼相處的,當然也想知道女兒是在什麼地方,怎麼認識關山月的,這是一定的。

必山月要說話。

斑梅先說了︰「爹,我說行麼?」

斑通海仍然看也沒看高梅,道︰「你說!」

斑梅說了,從她離家說起,把她為什麼私自離家,怎麼認識關山月的經過,一點也下隱瞞的說了個清楚。

靜听之際,高通海神情震動,臉色連變,等到高梅說完,他倒沒先對高梅為什麼私自離家說什麼,卻猛然轉望關山月,霍地站起︰「怎麼說,關大哥是‘南海’郭玉龍的朋友?」

必山月也站了起來︰「是的,老人家。」

斑通海激動︰「怪不得姜老弟派來送信的人說,關大哥一身武藝了得,原來關大哥是‘南海’郭玉龍的朋友,那就難怪,高通海失敬!」

他抱起雙拳。

必山月答禮︰「老人家,晚輩不敢當。」

斑通海道︰「這輩子沒福緣見郭玉龍,能見著郭玉龍的朋友關大哥,也足慰平生了。」

必山月道︰「老人家言重了。」

斑通海敬仰的是「南海」玉龍,關山月沾了是郭玉龍朋友的光,別的不好說什麼,只好這麼說了。

斑通海讓關山月坐,兩人坐下之後,高通海道︰「高通海一向敬仰郭玉龍致力匡復,當世英雄第一,關大哥是郭玉龍的朋友,想必也是為匡復志士。」

必山月道︰「晚輩不敢當老人家這匡復志士,只能說身為漢族世冑,先朝遺民,為匡復大業稍盡棉薄。」

斑通海一臉異色︰「高通海慚愧,身為漢族世冑,先朝遺民,別無能耐,淪落到靠水為生,打魚糊口,未能為匡復大業盡半點心力……。」

必山月知道高通海的顧慮,知道高通海的不得已,道︰「老人家也別這麼說,各人有各人的處境,各人有各人的不得已,致力匡復自有年輕一輩在,老人家已經這麼大年紀了,只要心有匡復也就夠了。」

斑通海道︰「多謝關大哥體諒,多謝關大哥安慰,高通海還真是讓這個破家跟這一雙兒女拖累了。」一頓,這才望高梅︰「這是在家里,跟自己人,在外頭可千萬不能說你關大哥是‘南海’郭玉龍的朋友。」

斑梅應了聲︰「我知道。」

盡避郭懷奉師父及義父兩位老人家之命,就要前往京里受封王爵,住進「南海王」府,但郭懷是郭懷,一般匡復志士還是一般匡復志士,所以關山月沒有說什麼。

斑梅那里話聲方落,高通海這里臉上變色,抬手指高梅︰「你知道,你知道什麼?這麼大了,不知天高地厚,什麼都不懂,這麼任性,居然私自離家,一個人跑到‘廣東’打算進‘南海’去嫁郭玉龍,你當你是誰?郭玉龍會要你?也不怕讓人笑死,你也太大膽,敢一個人跑那麼遠,想進大海,路上出了事怎麼辦?大海又豈是你這點水性能下的?你——我都不知道該怎麼說你好了,要不是你福人命大踫上你關大哥,你還回得來麼?」

斑梅低下頭,沒說話。

斑通海又說話,是向關山月︰「拙荊過世早,高通海沒教好兒女,關大哥別見笑。」

必山月說了話︰「老人家言之太重,總是敬仰英雄,不也顯示梅姑娘有這個勇氣?」

斑通海道︰「關大哥還幫她說話,往後她更不得了了。」

必山月還待再說。

斑梅抬起頭說了話,一張臉繃得緊緊的︰「爹,這件事我認錯,您罵也好,打也好,我都願意受,可是您也該管管小垣。」

斑通海道︰「你弟弟怎麼了?」

斑梅道︰「他怎麼了?您听听他該不該管。」

她把她那位兄弟干的事說了一遍。

听畢,高通海瞪大了一雙老眼︰「有這種事?他居然私自跑這麼老遠,都過了‘揚州’?」

斑梅道︰「可不?不信您問關大哥,我還好,自小受他氣受慣了,可是這也是對關大哥無禮,污蔑人家關大哥。」

後頭這兩句厲害。

斑通海一臉怒容,拍了桌子︰「該管,該管,絕對該管!這個畜生,太大膽,太不像話,一定要好好管教,重重責罰——」轉臉向關山月︰「關大哥,剛說高通海沒教好兒女,請關大哥不要見笑,如今竟又……」

必山月說了話︰「晚輩不在意,也請老人家不要看得太重。」

斑通海道︰「關大哥……」

必山月道︰「老人家,我跟梅姑娘說過……」

他把在船上對高梅說的,高垣沒有惡意,及為什麼會如此這般的因由,又說了一遍。

听畢,高通海又一臉怒容拍了桌子︰「我還忘了,我什麼時候說過不許他姊姊進家門了?這個畜生,真是大膽!必大哥不要幫他說話了,今天要不好好管教,往後他能上天。小梅,把他叫回來!」

斑梅應聲出屋,抬頭仰臉發出一聲哨聲,高而尖銳,能傳出老遠,恐怕大半個「高郵湖」都听得見。

這許是高家叫高家人的方法。

哨聲發出之後,高梅還站在外頭等,沒有馬上進屋來。

難道高垣能馬上回來?

可是,轉眼工夫之後,高梅就進來了,道︰「爹,沒有回應,他不理。」

斑通海再次拍了桌子︰「這個畜生,他居然敢不理?」

必山月道︰「老人家,許是垣兄弟下在附近,沒听見。」

斑梅道︰「關大哥,你還真別再幫他說話了,他既然會跑到那兒去等咱們,也一定會跟著咱們的船回來,說不定還比咱們先到,因為他會躲在附近看我挨罵。」

這回算是知她那個兄弟了。

必山月還待再說。

斑邇海道︰「關大哥,他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等他回來我一定會好好管教,重重責罰。」

必山月道︰「老人家,晚輩說過了,晚輩不會在意,垣兄弟也沒有惡意,還請老人家不要生垣兄弟的氣。」

斑通海還待再說。

必山月站了起來,道︰「老人家,梅姑娘已經到家了,晚輩也該告辭了。」

斑梅忙叫︰「關大哥!」

斑通海忙站起,道︰「關大哥怎麼能這就走?」

必山月道︰「晚輩還有事,梅姑娘知道。」

斑梅道︰「關大哥,沒這麼急?」

必山月道︰「小妹,忘了我是怎麼跟你說的了?」

斑梅沒再說話,可是一雙美目里現了淚光。

必山月道︰「小妹,我總是要走的,又不是永不相見了!」

斑梅道︰「就算還能相見,誰知道要等到哪年哪月?」

必山月道︰「小妹,咱倆說好了的。」

斑梅道︰「我知道,我不該,可是——好吧!我不再說什麼了,關大哥走吧!」

她低下了頭,沒再說話,可是看得見,兩串晶瑩的淚珠兒落在了她腳前。

必山月不忍,可是卻不能不咬牙橫心,他轉望高通海︰「老人家……」

斑通海說了話︰「關大哥在‘廣東’救了小梅,又從‘廣東’送小梅回來,這份恩,這份情……」

必山月道︰「老人家……」

斑通海道︰「就算關大哥要走,總得吃頓飯再走,不然高通海怎麼過意得去?又怎麼面對朋友?」

這倒也是。

斑通海話說得誠懇,加以正如高梅所說,關大哥也不是那麼急,非走不可,只有從命留下了。

必山月答應留下,吃過飯再走,最高興的當然還是小泵娘高梅!斑通海讓她做飯去,她興奮的答應一聲,帶著滿臉笑就走了,連淚都忘掉了。

必山月心里一陣難受。

其實,吃頓飯再走,從做到吃,能有多大工夫?又能多留多少工夫?可是小泵娘破涕為笑,高興了,這是總比沒有好,總比馬上就走好,能多留一會兒都是好的,小泵娘可憐,想想,關山月心里又是一陣難受。

懊吃飯了,菜端上了桌,都是湖鮮,不是魚就是蝦;菜不多,但吃的不是豐盛,吃的是這份心,這份情義。

看樣子真不錯,看不出,想不到高梅有這份手藝。

真說起來,高通海老伴早逝,有這麼個女兒,操持家務還下全是她?高梅不在家的這些日于,可苦了高通海這個大男人了。

有酒,高通海捧出了他舍不得喝的多年珍藏。關山月本不喝酒,看這份盛情,他也就沒說什麼。

都要吃飯了,還沒見高垣回來,關山月要等一等,高通海跟高梅都不讓,高通海說高垣一天到晚在外頭野,經常不回來吃飯,高梅說高垣能吃生魚蝦,當飯吃。

又多知道高垣一樣,真是個世間少有的奇小于。

案女倆合力勸吃勸-,關山月只有從命,先陪高通海喝酒,然後再吃飯,高梅不喝酒,可也不吃飯,她看著關山月吃-,不停的給關山月挾菜,而且,雖然關山月吃過飯就要走了,可是小泵娘這時候還是很高興。

看高梅這樣,關山月幾乎吃-下下,可又不能不吃不喝,他知道,他要是不吃不喝,高梅一定會難過,他願意讓這個小妹高興,不願讓這個小妹難過。

小妹這份心,這份情義感人,認識這個小泵娘,還真是認識對了。

斑通海興致很好,可是他知道,有這麼一位關大哥在,他不能多喝,只能適可而止。

這頓飯還真吃了不少時候,吃完了這頓飯,都上燈半天了,可是,等高梅洗完了碗,還不見高垣的人影。

必山月覺得不對。

斑通海雖然沒說什麼,高梅為之心焦了︰「小垣怎麼還不回來?」

斑通海道︰「不管他,有本事就別回來,反正在外頭吃喝睡都難不倒他。」

必山月道︰「小妹,再叫叫。」

斑梅應一聲,出去又發了哨聲,卻還是沒回應。

斑通海冷哼︰「真好,才這麼大就敢不理叫喚,再大還得了!」

斑梅進來了︰「不至于怕挨罵怕成這樣吧?」

斑通海道︰「兩次叫喚他都不回應,怎麼不怕挨罵?」

這倒是。

必山月道︰「別是晚輩還在這兒,垣兄弟不願意回來。」

斑梅不愛听,叫︰「關大哥!」

斑通海一擺手︰「關大哥,沒那一說,別管他了,他愛回來不回來。」

必山月道︰「垣兄弟一路走水路,會不會出了什麼事?」

斑通海道︰「關大哥,他要是在水里會出什麼事,就不是‘魚眼’高垣了。」

斑梅道︰「關大哥,這倒是,他不會在水里出什麼事。」

看來這父女倆對這個兒子、兄弟,是信心十足,把握十足。

小斑垣水性之好,可想而知。

必山月道︰「那是晚輩多想了。」

斑梅忽然美目一睜︰「不,關大哥沒有多想,他不會在水里有什麼事,可是會不會在別處……」

斑通海又一擺手︰「你這是瞎想,他一路都在水里,怎麼會在別處出事?」

斑梅道︰「要是萬一他離了水呢?」

斑通海道︰「他走水比走旱快,在水里也什麼都能,怎麼會離水?又離水干什麼?」

斑梅道︰「我是說萬一。」

斑通海道︰「沒有萬一,就算有萬一,我問你,他又會出什麼事?」

斑梅道︰「爹,您又不是不知道,他有多野、多皮,又天不怕、地不怕。離‘高郵湖’一步,就是江湖;您也不是沒在江湖上待過,江湖上什麼人沒有,什麼事沒有?」

斑通海呆了一呆,臉色變了︰「這……」

看來他也怕有萬一了。

斑梅又要哭了︰「都是因為我,他要是出了什麼事,我……」

罷還在氣兄弟,剛還告兄弟的狀呢?這會兒卻……

這就是姊弟,這就是一母同胞。

要不怎麼說上陣父子兵,打虎親兄弟?

必山月站了起來︰「老人家,晚輩往回找找去。」

斑通海忙也站起︰「往回?」

必山月道︰「順著運河,往‘揚州’一路找過去。」

斑通海道︰「那多遠?」

必山月道︰「老人家,行走江湖哪怕遠,再說,從此地到‘揚州’,也沒有多遠。」

以關山月的腳程,百里咫尺,是不遠。

斑通海道︰「關大哥,這時候……」

必山月道︰「老人家,江湖人也沒有白天黑夜之分,再說,垣兄弟要真是出了什麼事,那是該盡快,不宜遲。」

是理。

斑通海道︰「我跟關大哥去。」

斑梅忙道︰「爹別去,我跟關大哥去。」

必山月道︰「老人家跟小妹都別去,我一個人快,也方便。」

還真是,以關山月來說,父女倆不論誰跟去,都是累贅,這,父女倆都明白。

小泵娘沒爭著跟去了,道︰「關大哥,我不放心。」

必山月笑了︰「小妹,以我,你還不放心?」

可不,關山月去,小泵娘都不放心,那當今世上還有誰能讓小泵娘放心?這話是怎麼說的?

斑梅不說話了。

斑通海道︰「這不是耽誤關大哥的事麼?」

必山月道︰「老人家,正如梅姑娘所說,沒那麼急,晚輩走了!」

話聲一落,人已經不見了,連油燈的燈火都沒動一動。

斑通海驚嘆出聲︰「天!姜老弟派來送信那人說的哪夠!」

是不夠,一定不夠,不夠的他女兒會跟他說,小泵娘把這一路上的所見所知都說了,夠他听的,高通海听得目瞪口呆,不住地驚嘆!

小泵娘說的只是她所見所知的,還有些她沒看見,也不知道,要是她看見了,都知道,都說了,高通海不知道會怎麼樣。

斑通海也是江湖出身,也是個練家子,只是,他是一般的江湖人,一般的練家子。

必山月在夜色里直奔「揚州」。

他認為,從「高郵湖」到「揚州」這一段,沒有什麼城鎮,就算有,也不是什麼大城鎮,不足以讓高垣出事或惹事,也沒有能讓高垣出事,值得高垣惹事的人與事。

他認為,在這一段,唯一能讓高垣出事,值得高垣惹事的地方是「揚州」。所以他一離開高家就直奔「揚州」。

他施展輕功身法,在夜色里全力施為。

以他高絕的修為,他到「揚州」的時候,還在夜色里。

「揚州」,在歷史上佔有很重要的地位,其與「蘇州」齊名,玉樹瓊花,綠楊明月,久已傳誦海內。

經典上原說︰「淮海惟揚州」。爾雅上更說︰「江南日揚州」。

當時的「揚州」,是一個大行政區,包括「江蘇」、「安徽」、「江西」、「浙江」、「福建」諸省,直到「隋唐」而後,設置「揚州」于「江都」,「唐」以後直稱「江都」為「揚州」。

當時的「揚州」不亞「蘇杭」,而其金粉之盛,遠過于「秦淮」。

由「唐朝」以迄「清」嘉慶之前,最為繁華,東南數百萬漕船,浮江而上,此其咽喉,商旅十九,有十里長街及二十四橋之勝。

「揚州」又名「邗江」,或稱「邗溝」,處江淮要沖,為兵家必爭之地。這座城不大,分新舊二城;新城較幽美,臨江的運河一帶,遍植垂柳,故古詩中有「綠楊城廓是揚州」之句,與「杭州」「西湖」的「白堤」垂柳齊名。

一般而言,「揚州」的名勝有「瘦西湖」,「小金山」、「五亭橋」;古跡則有「梅花嶺」的史可法祠、歐陽修的「平山堂」等。

這時候的「揚州」,還在夜色里,時候還早,「揚州」人還在睡夢中,沒地方可以打听事,所以關山月沒急著打听,他上了「梅花嶺」。

「梅花嶺」原是他路過「揚州」,想去而不能跟高梅一起去的地方,如今他一個人,已沒了任何顧慮。

來到「揚州」,不去游覽「瘦西湖」,是因為「揚州十日」使他不忍去,沒心情去游覽。

夜色里,關山月登上了「梅花嶺」,來到了史可法祠堂前。史祠門關著,一片寂靜,偶而只听見蟲鳴及一兩聲夜梟悲啼。

這地方,白天都少有人跡,夜晚更不會有人來。

但是,關山月一到祠前,就听見了祠里有人。

這時候祠里怎麼會有人?想也知道!

這一代孤忠的祠堂,竟成了無家可歸的流浪人的棲息處所,可悲!

必山月為之一陣難受,無家可歸的流浪人可憐,也無罪,他听出了人在祠堂里什麼地方,不去驚擾,繞到後頭的衣冠冢,站在冢前靜靜憑吊。

靜靜的憑吊中,不知星-斗轉,還是遠近鳥雀的突然聒噪吵醒了關山月,醒來才見曙色已現。

破曉了,關山月听出棲息在祠堂里的人還沒有動靜,他仍不驚擾,去了饗堂。

饗堂里有史閣部手書,寄夫人遺書真跡字刻,此刻曙色已現,看得見了。

另有史閣部手書對聯雲︰「斗酒縱觀廿四史,爐香靜對十三經。」

必山月凝目細看史閣部寄夫人遺書石刻真跡,直覺有血有淚,不忍卒讀,但是他還是強忍悲痛,激動拜讀完了,然後,帶著一顆激動的心,兩眶熱淚,轉身出饗堂,打算離開史祠。

但是他剛出饗堂卻听見了一個話聲︰「喲,史祠有客!」

話聲含混,像剛睡醒。

可下,饗堂前下遠處,站著個睡眼惺忪的年輕要飯花子。

耙情把史祠當成棲息處所的,不是無家可歸的流浪人,是要飯花子。

必山月沒理他,因為他知道,「揚州」地處「江北」,這要飯花子該是北方「丐幫」的人。

必山月不理年輕要飯花子,年輕要飯花子卻迎了過來︰「幸虧我起來了,不然豈不就錯失了早飯了,真是早起有早起的好處,這位,周濟要飯的一頓吧?」

這年輕要飯花子錯了,對他來說,恐怕早起不是福,沒好處,因為此地是一代孤忠史閣部祠堂,因為關山月此刻心里正悲痛,正難受。

他揚了揚眉,道︰「你這是找我周濟?」

「可不?」年輕要飯花子道︰「此地日夜都有我等要飯的,而且有年頭了,可是那些個都沒踫上人,今天算讓我踫上了,可見我運氣有多好,運氣來了,不能放過,怎麼能不伸手要周濟?」

年紀輕輕,油腔滑調,是跟「南丐幫」的人不一樣。

必山月道︰「你是‘北丐幫’的吧?」

他沒有心情多說。

那年輕要飯花子也直認了︰「不錯,你知道‘北丐幫’?」

必山月道︰「當然知道,你既是‘北丐幫’的人,剛說的那番話就別有意思;。」

那年輕要飯花子道︰「你認為我剛說的那番話,別有什麼意思?」

必山月道︰「你是說,你‘北丐幫’不分日夜,都派有人在史祠駐守,為的是等候來史祠憑吊的人。以前的那些都沒有等著有人來史祠憑吊,今天你運氣好,讓你早起等著了,若不是你早起我就走了,你就錯過了,所謂跟我伸手要周濟,也就是攔住我,不讓我走,讓你用這個人,周濟你-樁大功。」

那年輕要飯花子笑了,笑得不懷好意︰「沒想到你居然懂了!」

必山月道︰「既然知道你是‘北丐幫’的人,我豈有不懂的道理?」

那年輕要飯花子道︰「懂了最好,懂了我好說話,不少時日了,倒是頭一回踫上你這麼個明白人,哪條路上的?怎麼稱呼?」

必山月道︰「既然是上這兒來的人,在你等眼里,恐怕都是一條路上的,也只有一種稱呼。」

那年輕要飯花子突然目閃奇光點了頭︰「不錯,不錯,你說得一點都不錯,看來你不但是個明白人,還是個有意思的趣人,真是,我還問什麼?」一頓,接道︰「我已經伸了手了,你就周濟吧!」

必山月道︰「你還沒有伸手。」

那年輕要飯花子道︰「你是要我真伸手?」

必山月道︰「當然,你沒有伸手,叫我如何周濟?」

那年輕要飯花于道︰「還真是,世上哪有這種便宜事?我今天是怎麼了?好吧!听你的!」

話落,他向關山月伸了手。

跨步欺到,手已遞到了心口。

被快,也夠狠!

必山月雙眉微揚︰「看來,像我這樣的人,在你等眼里都是深仇大恨,誓不兩立。」

話落,側身。

年輕要飯花子的手從關山月胸前遞到,只差分毫,他道︰「看來你不錯。」

他就要變招。

必山月道︰「何止!」

他沒讓年輕要飯花子變招,突出一指,正敲在年輕要飯花子的右腕上。

年輕要飯花子大叫,抱腕疾退,臉色都變了。

必山月道︰「是不是?」

年輕要飯花子驚怒︰「不要以為你行,你下不了‘梅花嶺’!」

必山月道︰「我還不想下‘梅花嶺’,等我想下‘梅花嶺’的時候,誰也攔不住我。」

年輕要飯花子道︰「你試試!」

話落,仰頭。

必山月見過高梅仰頭發哨聲叫喚她兄弟高垣,認為年輕要飯花子也是要發哨聲叫喚同伴,他一步跨到,抬手抓住了年輕要飯花子的兩腮。

年輕要飯花子沒想到關山月會這麼快,根本來不及躲,如今他只能「呃!」「呃!」地叫,不能說話,若是要發哨聲,也發不出來了。

必山月道︰「你要干什麼?召喚你的同伴?」

年輕要飯花子不叫了,右手動不了,左手五指直伸,飛快插向關山月右肘。

這又是狠手法,他想重傷關山月,要關山月的命,至少逼關山月收手松開他的兩腮躲避。

他打錯了算盤,關山月沒收手松開他的兩腮躲他這狠手法的一插,他這狠手法的一插也沒能傷著關山月,反而為他自己招來了——

必山月的左手從右臂下穿過,又是一指頭敲在他左腕上。

被受的!

年輕要飯花子大叫,叫不出多大聲,想抬右手抓左腕,右手抬不起來,也一點勁沒有,只有垂下右手,疼得發抖,疼得額上都見了汗,汗珠子一顆顆豆大。

如今兩手都抬不起來,不能用了。

必山月說了話︰「該殺的是你,不是我,可是我要跟你打听事,還不想殺你。」

年輕要飯花子不會听不見,可是他沒出聲,疼得顧不得了。

必山月道︰「你說你今早運氣好,我看我今天運氣也不錯,我想下‘梅花嶺’上‘揚州’打听件事去,正好你出現了,而你‘丐幫’也正是以耳目眾多,消息靈通出了名的,是不?」

年輕要飯花子仍是白著臉,出著汗,發著抖,沒出聲?

必山月道︰「我有個小兄弟,十三、四歲個孩子,在‘揚州’一帶失蹤了,我找你打听他的消息,想必你能告訴我,我這就收手松開你,除非你自認能比我快,除非你能不計後果,否則除了老老實實答我問話之外,希望你不要做別的任何事。」

話落,關山月松開他的兩腮,收回了手。

兩手不能使,不能動,當然就不能出手,不能打,那還能做什麼別的事?咬舌自絕,還不想死,也沒那麼大勇氣,那就只有一樣了——

年輕要飯花子轉身就要縱起。

對,兩條腿還是好好的。

奈何,他剛要縱起,後衣領已經落下了一只手,不但揪得他一動不能動,還揪得他不得不回過了身。

他回,後衣領上的手也放下了,關山月就在他眼前︰「我告訴過你了,除非你自認能比我快,除非你能不計後果,否則除了老老實實答我問話之外,希望你不要做別的任何事,看來如今你只有老老實實答我問話了。」

年輕要飯花子如今能說話了,也說了話︰「我不知道。」

必山月道︰「要是我在你左右腕子上再各敲一指尖,你認為你受得了麼?」

那可要命!

年輕要飯花子忙道︰「我真不知道。」

必山月道︰「我再提醒你兩句,我那個小兄弟人相當黑,長了一雙魚似的圓眼,穿一身水靠,好水性……」

年輕要飯花子還是那一句︰「我真不知道。」

必山月道︰「你要不是‘北丐幫’的弟子,我或許會信,奈何你是‘北丐幫’的弟子。」

伸左手抓起了年輕要飯花子的右胳膊。

年輕要飯花子機靈一顫,忙叫︰「我听說這麼個消息……」

住口不言,沒說下去。

必山月沒松手,道︰「我听著呢?」

年輕要飯花子忙道︰「運河往大江去,過‘揚州’不遠有個漁人,昨天網了一條人魚。」

必山月道︰「人魚?」

年輕要飯花子道︰「不錯,人魚,消息是這麼說的,我也只听說這麼個消息。」

必山月道︰「怎麼樣一條人魚?」

年輕要飯花子道︰「這就沒听說了。」

必山月道︰「是嗎?」

年輕要飯花子道︰「真的。」

必山月道︰「這個稀罕物,這麼件稀奇事,相信一定轟動遠近,你‘北丐幫’會不派人去看個究竟?」

「還真是。

遠近去的人還一定不在少數。

年輕要飯花子道︰「那漁人就是怕驚動遠近,沒敢讓人知道,只有我‘揚州’分舵得到了消息,也曾派人去看過︰可是那漁人不承認,說沒這回事,分舵弟子也曾搜尋他家附近,也沒能發現什麼,甚至連一點可疑跡象都沒有。」

必山月道︰「那麼,你是哪里得來的這消息?」

年輕要飯花子道︰「听一個漁人說的。」

必山月道︰「跟那個漁人一個漁村的?」

年輕要飯花子道︰「不是,只是踫巧昨天在同一個地方打魚。」

必山月道︰「他看見了?」

年輕要飯花子道︰「一定是。」

必山月道︰「又去問過他麼?」

年輕要飯花子道︰「問過,他說他確實看見那個漁人打上來黑——一條,挺大,挺長,好不容易才拉上船,他認為是人魚。」

必山月道︰「怎麼說?」

年輕要飯花于道︰「他說既像魚又像人,遠了些,沒看清楚。」

必山月道︰「他沒有劃近去看看?」

年輕要飯花子道︰「他想劃近去看仔細,可是那個漁人當即就劃船走了,不知道是怕人看見還是怎麼?」

必山月道︰「你也不能確定?」

年輕要飯花子道︰「我只是听說這麼個消息,也只知道這麼多。」

看來他也不能確定。

必山月道︰「你說運河經大江去,過‘揚州’不遠,是說那漁人昨天打漁的地方,還是說那漁人住的地方?」

年輕要飯花子道︰「是說那漁人住的地方。」

必山月道︰「那叫什麼漁村?」

年輕要飯花子道︰「那不是個漁村,只住著那漁人一戶。」

必山月道︰「是麼?」

年輕要飯花子道︰「這還假得了麼?你一到那兒就知道了。」

必山月道︰「這倒是。」

年輕要飯花子道︰「你問過我了,我也說了,是不是能放我走了?」

必山月道︰「放你走?」

年輕要飯花子臉有乞求色︰「是的。」

必山月道︰「我倒不怕什麼,可是一旦放走了你,會給我那小兄弟家招禍。」

年輕要飯花子忙道︰「不會,我絕不會把今早的事說出去。」

必山月道︰「奈何棄宗忘祖,賣身投靠之輩的話都不可信。」

年輕要飯花子忙道︰「我……」

必山月道︰「就算我不為我那小兄弟一家,你等棄宗忘祖,賣身投靠,助紂為虐,為虎作倀,該殺︰輪流守在‘梅花嶺’上,殘害前來憑吊一代孤忠的漢族世冑,先朝遺民,該殺;我若不殺你,愧對眼前的一代孤忠,愧對漢族世冑,先朝遺民,更愧對‘揚州十日’死難的漢族世冑、先朝遺民在天之靈——」

話聲還沒落,年輕要飯花子奮力騰身。

顯然,他是知道活不了了,還是要跑。

也難怪,人同此心︰心同此理,螻蟻尚且偷生,何況是人?

這回,不能說他不夠快,這回他絕對夠快,因為他已經騰起了身,而且已經騰起了一人多高。

但是,就在這時候,他猛然覺出右腳脖子上像上了一道鐵箍,緊接著一股強大的勁力硬生生的把他拉了下來,砰然一聲摔在了地上,摔得不輕,一時沒法再站起來。

他看見了關山月的臉,在眼前,在上頭,也听見了關山月說話,一字一句,清清楚楚︰「這一回比上一回快了些,奈何還是不夠快。」

年輕要飯花子心膽欲裂,叫︰「你——」

必山月道︰「‘杭州’岳武穆墓前有奸佞長跪;‘揚州’史閣部墓前,也該有棄宗忘祖,賣身投靠之輩長跪。你的份量雖然遠不如‘杭州’岳墓前長跪的奸佞,但此時此地,也只就是你了。」

年輕要飯花子魂飛魄散,想大叫求援,剛張嘴喉頭就中了一指,叫不出聲了。

必山月道︰「不要急,你的同伴總會發現你的。」

一把抓起了年輕要飯花子,提著他再次到了史閣部衣冠冢前,放下年輕要飯花子,使他在冢前跪倒,然後一指點在他後腦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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